来源:《清明》2016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小范在士多店里安排卸货,心情明显有点沮丧。工人都看出来了,嘀咕老板娘这回没给他们顺两瓶加多宝或金威。罗发子悄悄地把工人打发走,看着货车卷起一地的尘土,突突突地跑开了。
罗发子安慰小范:“算了,你也别太难过,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小范只好冲罗发子笑:“也是。”
罗发子小声地问:“阿妈托人给的方子,管用吗?”
小范眼神蒙眬起来,汪着两池清澈的泪。
罗发子赶忙说:“我怎么也得给你找着这药引子,听说真是管用的,老祖宗传下的偏方,还真得信,这可是有说法的,灵着呢。”
小范没吱声,她早先听说过这方子,原也曾想试过,可是价钱太昂贵不说,还真不知到哪里去找。如果这次试管婴儿成功的话,倒也不会记起这事儿,可偏偏还是失败!本来说是被植入子宫的两粒受精卵应该已经长成,结果去例行检测,竟然没有胎音!小范好不容易排上队,这耗的时间和精力,还有那笔不小的花费,还有,那打下死胎后简直形容不出来的痛楚!唉……
耳听着外面又热闹起来,原来是胡太下了大越野车,在外面指挥一拨人。胡太对那一拨人说:“车子不能往里走了,你们的车底盘太低,就放这路边吧。”这路边就是小范她家士多店前面的四车位宽的空地。胡太指挥两辆小车小心地停在两边。小范出来,胡太和她招呼两句,说百香今天还要摆一桌酒宴,让拿箱冰镇的金威和一箱卡士酸奶过去。小范忙不迭地答应,挺随和的,还有点巴结地布下车位。胡太让小范和罗发子也顺道过去吃顿便饭,小范客气几句。胡太的那拨人就上了胡太的大越野车,往村子里开去。
一路倒都是水泥地,符合现在新农村户户通路路通的宣扬。村里也和其他农村一样,有些门前坐着闲话的阿嫂阿婶,有些院外摆几桌啪啦啪啦直响的麻将。有扇门前站着一位阿婆,胡太认得有点含糊,不知是不是罗发子的母亲小范的家婆。阿婆带着满腹的疑问直盯着这慢慢驶进来的车。向前再开几户人家,水泥道突然没有了,全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吭吭哧哧一路喘着气地走,大家在车里抓紧各自的把手,随着车身一荡一漾。
最后一条小径,全是碎沙石铺就、只能通一辆车的窄道,看着笔直一条路,似乎直通到远处的山里。快中午时分,远山的雾还缥缈着,烟云氤氲。
胡太一路慢慢地开,一路闲闲地做解释人。左边用铁丝围起的,是老胡租的上百亩牧场和菜园。路侧是深深的壕沟,混浊的水却并不停滞,缓缓地流动着。壕沟边拉着细细的铁丝网,沿路围着密密的圈,好像通了电,每隔几米就竖下很大的木牌,上书斗大的几个字:有电,危险!田园倒真是敞阔,是驱牛牧鹿的好场地。远远地看见牛在一处扎堆儿吃草,密密麻麻黄褐色的毛皮。挨着牛附近,有十多头鹿,有的在饮水,有的在玩闹,有只鹿突然抬头,犄角枝枝桠桠,很有些王者的风范,漂亮极了。
北边小一点的地块,围成猪羊和鸡的天堂,还散养了些鹅。栅栏防的是牛和鹿的侵袭,正好拦成牛和鹿跨不过去的尺寸。
胡太一边开车一边笑,曾经老胡有过野心,一下手就养了上千只鸡,结果被可可和西里断断续续咬死五百多只,后来又遭瘟疫,眼看快铺排开来,担心别的牲畜,老胡就把剩下的好鸡全贱卖光,只留几只取蛋用。当然,珍珠鸡和贵妃鸡不能算,那在他自己的后院子里养着呢,是鸡里的精贵。大家全都“哦”一声,看右边用石墙围起的院落——胡太所说的他们自己的后院,但砌得太高,看不明白里边的乾坤。上边敷着一层琉璃瓦,围墙一路绵延,直入到远处的山边儿上。
仍旧慢慢地朝前开,面前就是那座缓缓而近的远山。胡太说,远山是他们的分界线,山那边的事他们不清楚。当初买下这边二十亩土地建成自己的院落,另又租下那两百多亩空地,罗家嘴的村委只告诫他们那座山不能过——几代人的分岭处,据传早先有过纷争,死过人的纷争,现在已经和平相处几十年,但仍旧老死不相往来。政府划行政区域的时候,也以山为界,那边是另一处行政管辖范围。
开到左侧一个豁口,又是一条小路,里面密密地有好些龙眼树和荔枝树,胡太的车倒不进去,众人忙一起下车,走小路。
满地铺着碎碎的爆竹屑,看得出昨夜曾经的狂欢和热闹。远处过来一个人,已经过了立冬的天气,再是岭南,也是寒气四起,偏他穿条格纹短裤,只搭件短袖懒汉衫,黑头土脸,脚上随便趿拉双拖鞋。那人遥遥地走来,和众人大声寒暄。大家叫“老胡”,噼噼啪啪一阵搂抱。好多年没见面,这次是一帮子老同学正好来深圳开中学校长会议,几个人碰到,便约到老胡这里。
同学搂抱拍打一阵,就随老胡上到晒台。老胡说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百香——大家都赞一声,百香,这名儿起得着实好!老胡笑,说什么味儿都有,不叫百香倒对不住这些气味了。
晒台已经支上铝合金挑棚,四周全是老树,绿得发黑,把露风的地方遮蔽严实,前首摆几张白漆桌椅,纯粹欧式风格,倒与简陋的挑棚不大着调。一个桌上放着茶壶,也是考究的,里面刚泡上一种叫洛神的茶水。大家谢过,接了杯子。挺漂亮的茶杯,不是功夫茶的那种小杯,是透明的玻璃杯,看得到洛神在杯里云卷云舒地荡过来飘过去,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晒台下边就是养巴马香猪的地盘。里面种着一溜儿木瓜树,木瓜可能已经熟过一茬,现在结的还是小小的青翠果实。几头猪一路啃着什么植物,吃得忘乎所以。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头羊,爬在一棵倾斜的小树上。一头羊拽着树,另一头跑过来,把树上的绿叶绿枝扯下来,然后两头通力合作,各自尝着美味。众人看见又惊叹一声。老胡满足地笑:“薛青和李纯浩是极聪明的,总是拉帮结派地合伙弄东西吃。”大家笑话老胡,是不是每头牲畜都有名有姓?起的名儿好像还费点功夫动点心思。老胡不答,只笑笑。
大家又寒暄几句现在的境况,当年师范毕业的这帮子,竟然还能在二十多年后的校长会议上相逢,倒真是奇迹。内地的校长们也没多大变化,慨叹之间,几十年的光阴流水一般过去,好像也没经过什么——当然指的是身份。
老胡到晒台旁边的一座小石楼里,给同学们演示前段时间装的中央监控。大家看监视器里显示出四个画面,各占一隅,猪啊,羊啊,牛啊,鹿啊,倒也算安静。老胡说:“昨天过来一帮师弟,都是我们学校的,现在也都在深圳混。”扭头回复了另一个同学的插话,“咳,没一个当老师的,跑深圳来都转了行,搞什么的都有!”接下去又描述昨天的盛景,“带孩子过来的,你们看到门前的炮仗屑没有?他们放的!晚上吃饭的时候断了电,这边电力不稳,一用电过度就超载,结果更热闹,黑灯瞎火里乱叫唤,上的菜,全都打着手机就着手机的光吃!”
说话间,屏幕闪闪烁烁起来,同学有点担心老胡的监控:“电力不稳的话,你用这些监视器行不行啊?”
老胡倒豁达,还是爽朗地笑:“杵着这么些摄像头,就是没运转,也有震慑力呀!”
大家问,怎么还有小偷?偷什么呢?看你好像也雇着人哪。
老胡说倒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主要还是担心那六十六头黄牛,虽然每天很守时,下午四点就集体进棚,但老胡对黄牛的操心是最多的。以他的经验,所有这些禽类畜类,唯独黄牛是最没心没肺的。连个鸡也会叫得咯咯咯,就这牛,随便什么人,牵了它鼻子处的拴绳,就温顺地跟人走掉,哼也不哼一声。
正讲得热闹,挑棚下拴的一条猛犬狂吠起来。老胡突然嗖地跳下挑棚,撇掉一帮同学,解下绳索把那恶狗放出。狗得了令,箭一般地飞跑出去。同学们这才看见,有两头落单的牛,一大一小,离开队伍,偷偷地,美美地,啃着老胡种的果蔬,好像是洋白菜还是芥兰什么的。看见猛犬过来,两头牛马上趔趔趄趄地寻回自己队伍。
老胡骂骂咧咧:“刘玉华和曾志勇,总是这么狡猾!我的菜,不知又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田间走过一个农人,扛着一把镐锄,戴着顶破旧草帽,他身边还跟着一条跛脚狗。农人一点也不理会这边田间的动静,他管理的大约是那蒙着塑料膜、种子已经开始破土的几亩地。倒是跛脚狗满眼警惕地朝老同学们这边定定地望过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跟着农人进了那片田。
有人问:“那个也是你雇的?”
老胡心疼他的菜,点点头。
“怎么没让他代看一下这些牛?”
老胡笑笑:“请人都是讲好的,他只管那几亩菜地,还有那些猪羊。另一个看牛的,可能这会儿去拾掇果树了。各人分工明确,都快达到朝九晚五的工作制了,多一件闲事也不做!一个月三千块,包吃包住,还怕他们炒我的鱿鱼,让我措手不及呢!”
有人理解地叹口气:“现在老板都是孙子,员工都是爷!一样的,哪儿都一样!”说话间,大家慢慢踱出左边的牧场,抄另一条路走进老胡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