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太田园气,结果进去右边院子,大家的感觉都出来了。
进里面,左首一大一小两个池塘,圈了一圈鹅卵石,有各种鱼儿在里面游弋,最多的是大头鱼,个儿很猛,大概都是十斤左右的重量。靠里是鸭舍,修葺得像个小公园,里面有假山和小桥,有自动洒水设施,鸭儿们嘎嘎叫,在场地里走着,挺闲适。靠池塘,老胡建了秋千椅,材质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不光牢固,细微处还透着些艺术的装潢,雕栏里泛着巴洛克式的华而不实的精致。后面是座凉亭,石桌下挖了口很深的地井,顺着台阶可下到地底去。那是座花费好多人工挖出来的酒窖,老胡囤了很多好酒在里头。石桌旁放着一把通电的高级按摩椅,也是朋友送过来的,因为电力供应不足,几乎很少用。凉亭上挂着一蓬百香果,枝枝蔓蔓,生得从从容容,有些已经熟透,自己掉下来,砸在水泥地上,也不裂开,慢慢地就顺着地势滚到池塘里,在水上飘啊飘的。细细地闻,荔枝、芒果、菠萝、香蕉、草莓……什么味儿都飘进鼻腔里,到底不负这名儿。
老胡听到刘布头唤他,似乎说有几个人要过来。老胡笑起来:“行啊,那让他们过来做饭!”转头对老同学们说,“村长、村书记也要过来。他们昨天要来,可能觉着都是一帮小孩子,太闹腾,今天听说我的老同学们过来,赶上杀了头小牛崽,拎了新鲜的肉过来。你们稍等下,尝个鲜!嗯,我再去逮条鱼!”
说话间,老胡已经赤了膊,只穿一条花裤衩,拿一张篦网,翻身跃进塘里。胡太眼瞅这一切,嘴角往下翻一翻,无可无不可地看着老公在这批衣着考究的老同学们面前现眼。
大家都知道,老胡当年毕业后,在内地只做了三年数学老师,便离职下海,来到岭南,干起装修这一行。五六年前不知怎么参禅悟道般盘下这片土地,在深圳隔邻的市郊农村,弄出片世外桃源。深圳那所装饰装潢公司,现在全部是胡太和侄子一手包管,老胡不常回去,倒是胡太,独生子两年前去意大利学艺术后,隔两三个星期来百香住那么一两天。
院里的狗突然叫起来,得势一般,一声比一声吠得厉害,就见罗村和罗书已经到了。他们可能也不常来,不过倒不怵那些狗,恨不得比它们还凶。两人手里拎一捆新鲜的肉和一包牛骨,和胡太寒暄两句,就直奔厨房。
同学笑起来:“你们和领导关系挺近乎,领导还替你们下厨!”
老胡说:“平常也少走动,他们忙得很。不过他们挺热情,谁家杀牛宰猪,总会给我们带点儿。他们勤快,喜欢吃自己做的菜。”
刘布头已经安置好大圆转桌。碗碟非常精致,白骨瓷上嵌着金边。酒具也是上好的,白酒杯是蹲底带腰的小高脚,大概五钱的量,玻璃透泛着亮光,是有档次的上品。
大家纷纷落座。广东人习俗,先上汤,老鸭炖笋干,可能还佐点秋冬季应补的药材。按广东人说法,大家都算是北方过来的,喝汤就一碗接一碗地干。时蔬特别新鲜,小油菜透着久违的甜味儿,还有蒸的红薯和玉米——玉米不是老胡这边儿自产的,他说是人家从老家带过来的,绝非生长素催的那种。大家一尝,果真甜糯粉香,不觉叫好。
门口就听一个女声:“啊,吃上了?这酸奶送得晚了吧?”
大家觉得面不生,应该就是路边他们停车那家士多店的女子。胡太一直忙着布菜,看见小范,也客气了几句。小范手拎一箱卡士酸奶,刚从助动车上卸下来,箱子上还带条红色包装绳。
老胡站起身,让小范也过来吃。圆桌挺大,够十五六个人的,小范犹疑了一下。罗村笑道:“也算自己人,你客气什么?胡总胡太都发了话,你过来我们这边坐。”罗书倒沉着,没吭一句。这时才逮的那条鱼已被刘布头的老婆做成酸菜鱼盛在一只汤盆里,应该是最后一道菜也上了桌。老胡让刘布头和他老婆都来吃,刘布头稍稍谦让,就在下首坐下,挨着老胡。刘布头的老婆不肯上来,稀里哗啦地搅了些菜兜进自己的大饭碗里,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下去。小范有些扭捏地打横坐下,在刘布头的旁边,胡太的左侧。
老胡的同学们看着都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也和他们一起共餐。当下里愣了愣,气氛就那么两秒钟的僵,马上又被觥筹交错之声压上,一片热闹起来。
老胡端起杯子,先敬老同学,有两个开车过来,坚决滴酒不沾,倒了酸奶在杯里。老胡说他两个:“这么大的人,还喝什么奶!”当下大家笑起来,老胡又劝同学们,“你们留到晚晌再走吧,晚餐我不劝酒了,这大中午的,总得陪我喝两盅。算下来,连一两都不到!”大家就一道举起酒杯。有人搛一筷子青椒炒牛肉进自己嘴里,高声赞道:“这味儿真是鲜,好久没吃过这么纯粹的牛肉了。”
罗村说:“再香也香不过狗肉!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前些日子吃真正的狗肉宴,那味儿才叫爽!”罗书话不多,吃口菜,喝口酒,再抽下烟。因为言语少,越发觉得像个当家的领导样儿。小范是村里的,自然怕他,连瞅也没敢往他那边瞅。
胡太打断他:“别说狗肉了。这才叫报应,我们家的阿妹,也被人下了药,谁知进了谁的肚子呢?”又叹一下,“可真是条好狗!”
小范这才接话:“阿妹没了?”
半年前,过去生意上的一帮子朋友来老胡这里,有人吵着要尝鲜,刘布头就从村口那家要了条狗过来。这边的人喜欢吃狗肉,但都不吃自己养的,可能不好下手。岭南湿气重,偏又热气大,夏至这天吃狗肉,可能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所以那天大家伙儿就痛快地饱餐了一顿狗肉,畅快地流了一身大汗。
胡太答应小范一句,眼斜着老胡,在旁边冷笑一声:“你杀人家的狗吃,现在也轮到人家杀你的狗了。”这话说得大家都有点不自在。老胡不吭气,他倒是既不吃自家的狗,也不吃人家的狗。好几年了,他几乎没沾过肉。可是,能怎么说?胡太最大的埋怨其实还是在百香的问题上,认为他这还没到五十呢,就把下半辈子给放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