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谈话是从我一觉醒来之后开始的。
才躺下时,我被帐篷里烧红了的铁炉子烘烤得大汗淋漓,脱光了衣服,把被子踹在一边。因为坐了一天的爬犁,没干什么活儿,所以睡得并不十分踏实。没过多久,帐篷里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消下去的汗在身上凝成了白霜,一碰就簌簌地往被子上掉。
我被冻醒过来,正要起身去向炉子里添木头。就听见炉子边上已经有人在拨弄了,就着火炉里面的微光,我看见是许华普和滑刘两个人。滑刘显然是被许华普刚刚从被窝里叫出来,正打着哈欠,身上裹一条破了洞的毯子。于是我便盖严了棉被,等着温度再次上来。
谈话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许华普问:“出来时,你说王树不行了?”
滑刘鼻子里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许华普问:“这大半年都过来了,那病虽不见个好,可也看不出大发的意思。咋偏偏赶咱要出来了,才大发了呢?”
滑刘扭了扭身子,把破毯子朝脚底下掖了掖,说:“那谁知道……”
滑刘的话没有说完,许华普就又问道:“……你怎么想起临走又去看他了呢?不是说好了,咱走时就不上他那里去了吗?”
滑刘吸溜了一声鼻子说:“并不是我想起来去看他,往年咱们都是一起上山,今年冷丁就单单少了他一个,谁心里也都不是个滋味儿。谁还愿意临出门还惹那一场难受?是我正要出门,就碰上了老王嫂子来找我。说是老王叫我临走上他那儿去一趟。这我才去的。”
两个人都不吱声了,都愣愣地看着炉子里噼噼啪啪燃烧着的木头。过了好一会儿,许华普才又问:“老王有什么意思吗?”
滑刘说:“我也没有弄懂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光抱着他那条肩杠不撒手。还搁纸上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看,我也看不懂。他就比划意思叫我收起来。我就随手塞在了兜里。他那样了,也不好悖了他的意思。”
“那你把那纸条带来了吗?”许华普问道。
“……好像……”滑刘有些迟疑,期期艾艾地说,“带来了吧,我记得我是把它揣到兜里了。”
许华普说:“你去拿来我看看。”
滑刘缩了一下肩膀,说:“你等着,我去翻翻。”说完,就起了身,迈过横躺竖卧熟睡着的人们,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帐篷里重新有了温度。
滑刘很快就把那张纸条找了出来,重新回到火炉旁边。同时还带过一包烟,和许华普二人点上。帐篷里立即漫开一股香香的烟草气味。这气味立即把熟睡着的赵宝昌勾了过来,他呼地从铺上坐起,闭着眼睛吸着鼻子循着烟味就准确地坐在了两个人的中间。滑刘把自己才点着的香烟塞到赵宝昌的嘴里,自己又重新点燃了一支。赵宝昌就闭着眼睛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许华普则细细地看着滑刘给他的纸条。看了一会儿,许华普问滑刘:“哪头是上边呀?”
滑刘就凑过去,一同细看。摇头。赵宝昌吸完烟,站起身,依旧闭着眼睛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
“看不懂,”许华普摇着头说,“我也看不明白他写的这是什么?这个像不像是一个‘泽’字?”
滑刘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也猜了一会儿说:“有点像,分家了,吃不准。”
铁桶制成的炉子再次被烧得通红,帐篷里的空气如同迅速向外膨胀的炸药,随着身上白霜的解冻,我明显感受到了热施加给我的压力。在这不断加重的压力当中,我看见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地有一条墨色的阴影,雪地上面死着数只黑色的大鸟,我们的队伍便将这些死鸟一一碾碎,前面就又不断地显现出更多的大鸟来。空气渐渐就变成了粉红色,那青烟一样的阴影也越来越清晰了。那是这一带少见的大森林,森林里漆黑一片,没有一束阳光可以透过它重重叠叠的枝叶到达地面。由于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缘故,地面上的土都呈现出一种类似铜锈一样的墨绿色,并不断散发出一股腐烂尸体的腥臭气味。在这样的气味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