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7年第13期
栏目:短篇小说
那天下午,我跟着他们离开了镇子,向遥远的森林进发。
事情一开始就不很顺利,由于滑刘的迟到,延误了原来定好的出发时间。这让赵宝昌十分恼火,他先把一只铁锅从车上扯下来,丢到冻得梆硬的地面上,铁锅在雪地上弹跳了几下,竟然没有摔碎。这立即臊红了他的那一张丑脸,他疯狂地从马志彪的马爬犁上拽下了他的大斧,狠命地朝铁锅砸去。
但他没能得逞,斧子还没等落下,许华普便从他身后一把抓住了斧子的木柄。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夺了下去。失去了重心的赵宝昌摇晃了几下笨重的身体,咬着牙回过头来,看是许华普,粗大的鼻孔渐渐收拢回来,呆了一呆,一屁股坐在车辕子上。见吴大年看他,就气愤愤地嘀咕了一句: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滑刘才背着一个破包袱从镇子里跑出来。赵宝昌一看见他,立即迎了上去。许华普突然大叫道:“大昌子,这儿没你的事儿!”
赵宝昌站住了,直挺挺地攥着紧紧的拳头。
滑刘跑过赵宝昌,歪头乜了他一眼。也不理会他,径直跑到许华普跟前,大口喘着粗气,对许华普说:“许哥,王树怕是要不行了,我来时他抱着他那根杠子,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许华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原本要发的火气就没有发出来。在大伙意味不明的侧目与啧啧声中,自己跳上大车,抄起皮鞭,长长地叫了一声:“驾——”
天空里开始飘落雪花,遥远的前方,灰蒙蒙的分不清天空和大地。
这里是一大片由塔头和生了锈的脏水坑子构成的半湿沼泽地,旧年的运材公路就横卧在这片沼泽地当中。这会儿已经被齐膝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要不是一个个隆起的塔头在雪面上勾勒出一个个凸起的雪包,车队根本就找不出那条旧道来。尽管如此,一旦遇到没有塔头的地界,那旧道就只能靠许华普、赵宝昌几个老家伙凭借记忆来寻找出路。要是走错了,车队便会陷入塔头筑成的迷阵当中。
因此,车队的行进速度很慢,差不多就是在摸索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试探。前面的雪才破开,后面的路没有多一会儿就又被风雪掩盖得一点儿走过人的痕迹都没有了。
我是第一次和他们出来,出来前许华普低沉着嗓子警告我说:没事别说话。我记住了他的警告,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连赵宝昌向地上扔锅时踩疼了我的脚,我都紧闭着嘴,没发一声。
赵宝昌坐在中间的一辆马车上,车上装满了帐篷和食物,还有一箱一箱的白酒。他从箱子里抠出一瓶白酒,又从另外一只纸箱里掏出一把花生米,独自喝了起来。边喝边不停地抱怨这该死的鬼天气,弄得他眼睛里直进雪末子。
许华普的马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棉衣当中,口里呼出的白气才离开嘴,就马上冻结成一个个小小的冰球,滚落在棉衣上,隔一会儿他就不得不把那些小冰球清理一下,免得积得太多,把他自己也冻在马车上。他怀里抱着鞭子,胶皮的车轮把车下的积雪轧得咯吱吱地响着。
雪,越下越大。
天被迅速地涂得漆黑,车队被迫拢成了一个大圆圈。许华普叫我跟吴大年清出一块地面,支起帐篷,生火。又叫赵宝昌带着另一个人把所有的马喂饱,自己则和柳权做饭。
这次出来一共是十一个人,只不过不完全是过去的十一个人。我替代了王树,王树已经病倒了。许华普是这群人的头儿,按照他的打算,十个人根本无法从遥远的森林里把木头拉出来。起初他们还梦想着王树能够重新站起来,回到他们的队伍里。所以,出行日期一改再改,眼看着就进了十一月的下旬,王树依然在炕上躺得老老实实没有再爬起来的意思。再等下去,他们一年的计划便全部成了瞎话,因此,他才从人堆里把我找了出来。吴大年说,那还主要是看我年轻有劲,嘴里不传瞎话,才和大伙商量了,去叫的我。“其实,”吴大年说,“你根本取代不了王树,现在王树躺在炕上,一顿饭还能吃掉一只鸡、半只羊呢!”
吴大年说得没错,王树原本就不是一个一般人替代得了的人物。听我父亲讲,当年在王树肩膀下面压吐血的人就不下一个连,折在他肩上的肩杠能拉满满一火车皮。日全食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王树他们十一个人突然从镇子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偶然有女人与他女人闲话问起王树,他女人也只说他们是出山打工去了。但镇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好像就是从那一年起,王树他们每年的十月或十一月都会从人们的眼睛里消失一个月四十天的。很快,人们就把他们这种行为归结为一个集团才可能做出的秘密事件,面对这种集团,人们都保持一种相当安全的距离,一旦看见他们聚在了一起,所有看见的人都会远远避开。
这些人,个个黑粗结实,肌肉暴起,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每个都是能一口气喝上半塑料壶白酒的男人。他们头脑简单,做事不计后果,根本就没有“害怕”这类概念;也从来不管以后的事。只有许华普是个例外,就好像这些人的脑袋都长到他一个人的脖子上了似的,连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们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都是一顶一的好家伙。“如果一切顺利,不出两个月,就足可以挣够一年的花销。”临出门前,许华普站在自家的屋地当中,两手叉着腰对我们说,“虽然这要担些风险,但这样做值得。”说到这儿,许华普沉吟着停顿了下来,用他那双特有的小眼睛盯住了我看,想了想才又说,“但现在少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是很难一下子就可以顶替的。你自己努力吧!”
王树的突然病倒——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病”倒的,据传闻,病发的前一天晚上赵宝昌他们几个人还在一起喝酒,回去时也都好好的,第二天就听左志贤说王树起不来了。许华普听了不信,就去看他。空旷的屋子里王树果然一个人躺在土炕上,蜷缩着他干瘪的身子,就像一只成了精的大虾。头发一夜之间全部掉光,脑袋变成了一只锃亮的带有褐斑的球体;目光呆滞,嘴也歪到了右边腮帮子上。这样的嘴,别说喝酒,就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明白了。
“妈的!这不是半生不熟(他们习惯将‘半身不遂’说成‘半生不熟’)吗?”许华普惊疑地叫道。
王树冲他点了点头,直直看着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点混浊的泪影。枯瘦的手指从被窝中伸出,冲着许华普比划。许华普立即站起身向家走去。半个小时后,他手里拿着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抬木头用的桦木杠子返回来,交到王树手上。王树看到那漆黑锃亮的木杠,歪斜的嘴里马上发出一阵夜枭一样的笑声,之后就一把将那杠子抢过去,牢牢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撒手了。
许华普摇了摇头,转向王树家里的问道:“啥时候的事儿?”
王树家里的看上去并不比许华普更难受,平静地回答他说:“昨儿下半夜,他还说他身子上不得劲,我就给他吃了一片‘安乃近’,之后就又睡了。等早晨一起来,人就这样了。”
许华普说:“这得治。”
王树家里的说:“半生不熟是治不好的。”
许华普说:“这事儿你就甭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