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两沿的树合了拢,枝繁叶茂便自封了顶。人在中间走,不见天日,阴阴的凉。春天则满树绿芽,不用多时,满城风絮,人在街上走,如同在雪中穿行。秋天则一地黄叶,满街秋色,用扫帚扫了,喂羊、喂牛,一城树叶香。冬天,树杈密结,朔风将枝柯梳理得简洁朴素,撑出一片杂乱的天空,遮风挡雪,一街干爽。街面的人家支了窗棂,打起扇子,便是一家店了,卖小吃,凉粉、碗托、豆面、油炸糕、红枣、花生……炭车过来了,一声吆喝,这头那头,全听见了。有需要的,从窗后探首一望,炭家便识得了,便喝了牲口,缓缓地停在人家门口,也不说价,只说:“掌柜的,卸哪儿?”掌柜的指指,便撑开一口袋草料喂牲口。一会儿工夫,炭卸完了,牲口也肚儿圆,车夫拍打拍打手上的黑,门扉一响,门帘轻挑,进屋。一碗热茶,嗞嗞地冒热气,一口喝下,寒气全消。一碗面条便端上来了,正吸吸溜溜地吃,两个鸡蛋便显出来。汉子热了眼,正逢着主人善意的目光。这时,便付钱。汉子放了碗,数一数桌上的钱,脸有些红,推给主人。“一车贱炭,值不了这么多。”主人便舍了手中的活计,又推给汉子。汉子再推,推来推去,便将汉子推出门外,这时,主人便红了脸,“看我,真是的。”再邀车夫进屋,车夫便摆了手,解了缰绳,将多出的钱放在门楣上,压一块石头,便缓缓上了路,步子款款地远去。
陈四爹的园子就在这条大道边的一片林子下。
陈四爹说话瓮声瓮气的,咬字不清,常常说上半天,人们听不懂一个字。陈四爹就憨厚一笑,现出一副陋实的面孔来,不再说话。陈四嫂便在远处的园子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眉脸,对人说:
“他是说,你家的娃儿才乖呢!他昨天抱过你家娃儿!”
那家才想起,自个的娃儿昨天回家时,手里抓一把麻糖,酥酥脆脆的,识得是城西“一林雪”的美食,却没想是陈四爹的善意。便谢陈四爹,陈四爹憨厚一笑,忙他的去了。锄草、培肥、修垄、浇水,不再说话。那腰身壮壮实实,堆着劲儿。地里的活总是精到。那边园中的陈四嫂望了,便怅一张脸,红润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愁,丰丰满满的身子敛不住轻轻颤颤的乳峰,鼓鼓地撑了衣衫。两黛青山锁了,便低了头,忙了起来。
远远望了,男女同耕,一幅好风景。可惜,田园里没一个孩童,便少了几分生气。
陈四爹和陈四嫂没有孩子。
陈四爹的园子里长着不老少的菜。每日里,陈四爹起绝早侍弄,草木通情,不久便抽出一片嫩芽儿,蓬一簇葱茏,绿油油的。收拾停当,便挑了担子去城里卖。
陈四爹不穿鞋,赤着脚在湿润润的垄埂上走过,踩出一溜大大方方宽宽阔阔的脚印,过一会,脚窝里渗满了水,青草茂盛,蓝天白云,一路蜿蜒便到了城边。温软的泥淖将脚润得痒痒的,心里像有一万只小虫在爬,那种茸茸的暖暖的感觉,是陈四爹的一大享受。享受够了,也便到了城边,便歇下,抽一袋烟。回望田埂上那些脚印,美滋滋的,烟也吸得悠悠的。然后穿鞋,进城。
陈四爹的担子一拢城边,远远就有人招了手,喊:“陈四爹,家来吃饭。”
陈四爹便答:“吃过了!”笑一笑,算是谢过了。
陈四爹总是不慌不忙,把菜担子挑在人家门口,停了,陈四爹从担子底下抽出身子,拨把青菜。放在人家门口。陈四爹的青菜码得齐齐整整,很结实,却不伤菜。按斤两分了把,从不用称。不用问,就知道哪一家要什么菜,都是熟脾性。若是个小姑娘出来接菜,便故意不将菜给她。逗上半天,直到小姑娘真急了,稚气的小脸蛋,桃红一样,嗔出一脸怒,才送到她手上。小姑娘也不将菜钱给他递到手上,而是撂到地上,雏燕一般,奓起翅,飞到院子里去了。
陈四爹憨憨一笑,不尽的满足,取了钱,挑了担子,轻轻松松一路笑到下一家去。将菜送到人家手上时,人家给钱,陈四爹也不看,收了便是,又塞给人家一点菜,人家不要。要推,陈四爹已钻到担子底下去了,憨憨一笑,闹得人家很不好意思。下次买菜,便多给一个子二个子的,待陈四爹看清时,买菜人已走得远远的。陈四爹摇了头,说,自家地里长的,哪那么珍贵。下次这家人家买菜时,陈四爹便要送上一把,买菜的人家要付钱,这回走得远远的却是陈四爹。
小街正朦胧着,陈四爹的挑子便到了,这是陈四爹送早菜的时候,小城宁静的早晨便也被陈四爹的脚步踩碎了。
暖暖的阳光洇濡着春风,款款一吹,轻云淡墨涂一地,缓缓地移,到夜,星月疏朗,天空高远,凉爽的惬意整夜守护在这里。虫们啁啾的闹声四野聚拢,众妙毕集,各抒灵趣,似乎有一支风琴在低诉,随了夜风的变幻,整部夜像一曲轻音乐,是谁在指挥这大自然的绝响呢?河里的水声似有若无,白雾弥望了河面,风一吹,像有一只手在撩动轻纱。款款的,那轻纱便拂到人的脸上来,笼了人家的檐,月便向纱里的灯一样,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开一片清香,醇了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