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菊芳托着一只蓝边大碗走到田埂上时,看到拐手正坐在黑泥地边埋头摆弄他那根鞭子,瘦长的脑袋顶着一头理成马桶盖样的头发,脑壳几乎低垂到黑色长裤的大裤裆里。倪菊芳用一双竹筷扒拉着青菜米饭往嘴巴里送,两只吊梢丹凤眼在四月阳光下眯成了细长的柳叶。她穿着一件红格子涤棉拉链罩衫,浑圆的大腿上裹着紧抽抽的弹力踏脚裤,这黑色的紧身裤正是当下流行的款,着在这女人身上,衬托着她高壮的体形,便有了加倍的肉感。倪菊芳垂了眼皮瞥了瞥田埂上蹲着的形容猥琐的赶猪人,吐出一嘴含了米饭菜香的话:这不是拐手吗?我婆婆请你来的吧?黄小军呢?
倪菊芳捧着饭碗四处张望了一圈,吊梢眼转回来横住赶猪人:你怎么不说话啊拐手,我婆婆可在家里等着呢。
拐手继续低头摆弄鞭子,鞭子与杵子的焊接处断了,许是刚才在菜花地里抽打猪郎用力过猛造成的。他一只佝偻的左手压着杵柄,另一只健全的右手往柄上使劲缠绕柔软的皮质细鞭。倪菊芳高挑挑站在跟前挡住了亮头,他便翻起厚肿的眼皮看了一眼矗立着的女人,因为抬头,鼻梁上的皱纹愈发深刻,白长脸在太阳下像一条白长瓜,布满透明细小的绒毛,绒毛里渗出略微油腻的汗。
倪菊芳把蓝边饭碗里最后一口青菜米饭扒进嘴巴,话里已是带着放浪的讥讽:黄小军不来你自己来顶什么用?我婆婆请你来是要给我们家母猪配种的,黄小军不来,你能给我们家母猪下种?
拐手无言以对,一张愁苦的白脸上,顿时多了几条皱纹。这当口的拐手,便是为他的黄小军猪郎一筹莫展着,抑或是为了倪菊芳的话,更是如此无奈而郁闷。他左手捂着肚子,右手紧握着断了鞭条的杵子,那鞭子像一条蜿蜒的细蛇蜷曲着躺在脚边,闪着幽幽的皮质光芒。
倪菊芳一手端碗,另一手往木讷的赶猪人耸驼着的背上狠推了一把,那掌心里使的是赶牲口的力,肉实的手掌拍在赶猪人单薄的衣服上,扬起灰蓬蓬的尘埃。拐手缩了脖子看眼前高大的女人,黝黑的大脸盘背着日头,只见得亮汪汪的一圈嘴唇闪着饭食的油光。
拐手本是木然的表情忽然生出几许忧伤,他苦着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大片茫茫的黄花菜地。油菜花在阳光下开得一片灿烂,轻风过处,黄花颤抖着偏斜了枝干,忽闪出农田深处闹腾着交战的一场戏。两坨粉白白塌扑扑的身形隐约暴露而出,点点金花光斑下颠簸着相叠的肉,恰是有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只是那两坨粉白不是牛羊,而是猪郎黄小军和不知谁家出逃的母猪。
倪菊芳张开油嘴大叫起来:哎呀,黄小军是给我们家母猪配种来的,这回先给哪家野猪配去了,我们家母猪就配不上了。你快去把猪郎赶回来啊。要死要死,这死猪郎,我们家母猪坐不上胎可怎么办?要死要死,你怎么不看管好你的猪郎呢?这样子牵到我们家猪圈里它也不行了!
倪菊芳怒斥着,吊梢眼斜扯到眉端太阳穴,因着竭力的训斥而手脚并用着,宽扁的大脚跟踏着黑土,翠生生的青草在她脚底下碎成了糊。未端碗的一只手挥舞着,举过头顶往菜田中央比画,拉链短衫裹在肥圆的身上显得紧小不堪,下摆与裤腰间露出了大片的空,紧身裤包裹的肉肚皮上便耀上了黄花的光斑。倪菊芳不停嘴地骂着,一嘴饭菜碎末暴雨般喷溅而出。拐手抬头看着人肉衣架上挂着的短衫里黑黝黝模糊的凸与凹,一张仰望的长白脸便承接了倪菊芳嘴里洒下的饭菜阵雨,鼻梁上的皱纹条缝里顿时嵌了白白绿绿的米菜和唾沫星子。
倪菊芳放下高抬着指手画脚的胳膊,低头看拐手。赶猪人目光呆滞煞是虔诚地抬头凝视着她,那定央央不动弹的眼珠里,也有黄色花瓣儿晃悠着,把一双被浮肿的眼皮包裹的眼睛晃成了老肝病一般,泛着散乱而无辜的黄光。脸上的褶子条缝里挂着碎米菜末,使那本就不平坦的脸越发显得复杂了。
倪菊芳发出“扑哧”一声笑,继而张开嘴巴大笑起来,笑得把手里的蓝边大碗掉在田埂上,咕噜着滚到乱草丛里。她弯下柔韧厚实的腰捡那只蓝边白碗,腰身曲下,嘴脸就凑到了拐手面前。女人发现拐手在看她,便也死死看住他,浪着吊梢的眼神说:拐手,我看你长得可真是像猪郎呢,你家黄小军今天是不行了,看起来只能你上了。
倪菊芳说完,再次张嘴爆发出一阵浪笑,那嘴是凑得极其近的嘴,嘴里酸香的莴笋叶气味热烘烘地盖了拐手一头一面。拐手擤了擤鼻子,用嗅觉饱尝着女人覆盖于他身上的陌生体味。带着发酵的醉香,和了这四月太阳的气息,如酿过了头的甜酒,泛了酸,一口咽下,酸得腮帮子啧啧冒水。
拐手便有了口渴的感觉,便想着要张嘴伸舌头去舔一口带水分的东西。拐手咽下口腔里酸溜溜的涎水,一扯嘴角,却是嘀咕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它不行?等我修好了鞭子,它就行了。
说完,伸出右手抹了一把脸上潮腻腻的碎米粒蔬菜,然后继续埋头修理他那根断了接口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