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尸的人看我一眼。我是想和范师傅道声再见。3天前我如约上楼敲门,没人应答。那扇门像棺材板一样摆着面孔,门里像太平间一样安静。不祥的预感,急忙下楼,果然贴着讣告。回到家,我对自己说:“范师傅,那盘棋没下完,你怎么就走了?当走就走,当去就去,没什么。不过你赢了棋再离开才是。”我为自己的麻木惊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坐到深夜。没吃晚饭。什么也没想,包括想不起吃晚饭。
抬尸人是不会让我掀开盖尸白布的。我逆着送葬的人流上楼。我不是去要回那个黄梨木的棋盘和檀香木的棋子。不会有人和我下棋了。我执意拥挤着慌慌张张上去,莫名其妙。上到8楼,才明白,我想要知道那盘没有下完的棋是否不挪动一子地摆在那里。这是4天前的下午。4点,我和范师傅每天的对弈约会。这盘棋我取胜无望了,车马对我的马炮,他还有一只讨厌的过河卒。范师傅别的都随和,就是下棋输赢太较真。不过不较真,玩也没意思。我也较真。这时他女儿亲家来了,带着孙子。他舍不得放下又不得不放下。我体谅地说:“明天接着下吧。”他看看表,怏怏地把轮椅推开。我把棋盘端到他面前,说:“看清楚了,明天接着下。”他说:“不出5着儿,将死你。”我说:“谁死谁活,等着瞧。”我把棋盘平端着举到冰箱顶上。
是的,在冰箱顶上。
我非常想看到棋盘上的残局。这上面有他活着时的喜怒哀乐,有他的用心和他的得意。
鱼贯而下的送丧人不说话或者没话找话。葬礼是平日不相干的人的一次相聚,找到话题不容易。他毕竟84岁了。大家心中有数,可以说寿终正寝,或者,活得长了点。
他儿子正要锁门,见我气喘吁吁上来,问:“你有事吗?”
我这时发觉,我要干的事既不合情理,又不合时宜。
“我住在楼下,2单元301。”一慌乱,不知所云了。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不会是怀疑我趁乱盗窃吧?
我转身下楼,好像逃跑。心想那位抬尸人是可以证明的。他能证明我在301门口出现过,为什么要上8楼,他编不出理由。
我心虚胆战,拉开自家窗帘张望楼下情景。接受教训,定定神,三思后行。我的本性,我一向多谋不善断,不任性,不冒失——刚才和年轻时闯苏联大使馆是例外。下楼,我能上车吗?有空座位?要是分早点我拿不拿?有人问我是谁我怎么说,我和范师傅是输多赢少的棋友也算身份?他们不会理解。
3年前,我在家门口遇见胖胖的范师傅。他从医院血透回家。他的尿毒症靠血透维持生命,一星期两次。那天身强体壮、背他上下楼的男保姆不在,大儿子吃力地搀扶他两步一歇地上楼。女儿抱着轮椅,手里提一袋东西。
我说:“你和他——是你哥吧?你两人扶你爸,我帮你拿轮椅。”
范师傅连声说:“谢谢谢谢。”
我们每层一停。我把他送到家。轮椅没有看上去那么重。上得8楼,我出汗喘息。我在10年前例行体检时查出多个零件老化残损,从此不再体检。人生已到寒鸦归林晚霞暗淡的时刻,活着只为一无生趣地活着。很荒唐不是?我每天唯一的大事是和新朋友范师傅下一盘棋。范师傅不问我的身份,这对我们两人都不足挂齿。我和他就活在最后3年的此时此刻中。
我去送他,理所当然。
下楼。坐上第4号车。有空位置,等人扫尾的车。4辆车同时到达殡仪馆。我看见从灵车上抬下范师傅。有女人发声号啕了。哭声,哀乐。我在想,如果殡葬人性化,应该把象棋一起火化。我甚至觉得他被毫无意义的血透折磨,是舍不下人间每天一盘棋。每天他见我登门便来精神。每天他都说:“我琢磨出新着儿了,让你输个口服心服。”我打趣:“我俩一起上西天,还住一栋楼。君子报仇,西天不晚。”
天蒙蒙亮。殡仪馆的烟雾有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刺鼻气味。我问范师傅几时火化,没人知道。不明不白地坐等。如同活着的人的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