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叶老师,或者说我不认识叶老师,我在美国的生活会怎么样。
其实,还能怎么样呢?
每天早上,我都会像在同一天醒来。我觉得,加州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一点,只要从每天早上准时刺破百叶窗洒到我房间里的阳光就可以知道。从我到圣地亚哥的第一天到现在,一次雨也没下过,甚至连阴天都没有一个。在加州纯净的蓝天和始终明亮的阳光下,这对来自上海的我来说,已经逐渐变成了噩梦。就在这种让人视同噩梦的阳光下,我乘坐学校的免费班车到学校图书馆看书或者到文学系去听课,熬到晚上回来后,在微波炉里转一块比萨或者煮一碗面条,看看电视里播出的肥皂剧,然后,如果实在太寂寞的话,我就会一个人走到附近的旺斯(VONS)超市去逛逛。这似乎颇有诗意,其实我到超市的目的并非为了购物,只是为了看看里面的人而已。
虽然,我生来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但这并不等于我不爱说话,或者说我不希望与人交流。我发现,自从不得不使用我并不是很擅长的英语后,我的性格反而变得外向起来,而且,我反而变得非常渴望与人交流和交谈。可遗憾的是,我很快发现,在美国,最缺的就是人,尤其是那种可以陪你一起聊天的人。我的同屋简直可以说不存在。这个个子瘦高的加拿大小伙子整天都待在学校的实验室里,有时一连好几天我都看不见他的影子。如果不是他每月准时付掉一半的房租,我都以为这间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属我一个人所有。
一句话,没有美女相伴倒还罢了,要是一天到晚连一个聊天的人都没有,生活可想而知有多么枯燥。而我就过着这样的生活。说老实话,我来美国后,除了房租外,钱主要花在了给国内的朋友打电话聊天上。还好用的是电话卡,省了不少钱,不然,要是电话费像国内那么贵,很有可能,用不了三个月,我就把国家发给我的用来“师夷长技”的宝贵经费花完了。
所以,幸亏有了叶老师。或者说,幸亏我认识了叶老师,才使我多多少少在加州这个风光如画却枯燥无味的地方待了下来。
当然,叶老师并非为我而存在。他一直存在。只是我在此之前不认识他而已。叶老师在学术界,特别是在中国的两岸三地的比较文学界颇有影响,大陆一家出版社也曾出版了他的文集,足足有七卷之多。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中西文学的比较,但侧重于中国古典的文论。我曾在出国前买过他的一本谈论中国古代诗学的书,但实际上,我对他基本上还是一无所知。因为那本书我只是很粗略地翻了翻,并没有留下什么很深的印象。其中的原因,除了叶老师所谈的内容不是我的专业兴趣所在之外,另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我更着意于西方的文艺理论,对叶老师这样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学者不谈西方的东西,而对中国的东西,而且还是中国古代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甚至,我都不知道他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任教。直到我来这里一个多月后,他让他的一个研究生,同样来自于大陆的小李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想见我一面时,我才知道他在这里,而且,就在文学系。
那天,当我按小李在电话里的约定,到罗马咖啡馆去见叶老师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他,但是,我却一眼认出了叶老师。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未看过叶老师的照片,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可我却马上从坐在罗马咖啡馆外露天咖啡座的人丛之中发现了他,因为,在那些喝咖啡的人中,就他一个亚洲人。他个子中等,身材也不是很强壮,但腰倒是挺得很直。他戴一副金属框的眼镜,有一张典型的广东人的脸,方形轮廓,线条清晰。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衫,坐在一张圆桌后,正在慢慢地吃一个三明治,在他的面前,还放了一杯饮料,在阳光下,可以看见杯口冒出的一缕淡淡的热气。我开始还以为是咖啡,但走近了才发现,是一杯热茶。
显然,他也一眼认出了我。看到我向他走过来,他抬起头,从眼镜上望了我一眼。我忙问他是不是叶老师,他点头说是。
“啊,你是张生吗?”
“是。”我说,“小李约了我今天来见你的。”
“我知道,他可能临时有什么事,所以,现在还没来。”叶老师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椅子,“我也在等他。”
“是啊,他说好了中午在这里和你碰头的。”我拉了张椅子,在叶老师对面坐了下来。椅子像桌子一样,也是铁铸的,很重,在地上被我拖得哗啦哗啦乱响。不过,大概是因为本来就是露天咖啡馆的缘故,也可能是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对我的这个多少有些唐突的举动,周围的人连看也没看一眼。
“没关系。等下他应该会来的。你还好吧,住在哪里?”叶老师喝了一口茶问。
“还可以,就在锐金兹路和诺贝尔路的交叉口,出门就是学校的免费班车站,对面是道伊尔公园,附近还有一个旺斯超市。还算方便吧。”
“很好啦。像你一样,前年大陆也有个访问学者来,可他住得很远,你知道,圣地亚哥的公共交通不是很方便,他每次到学校都要花两个小时,而且,还要自己花钱买票。他当时痛苦得不得了。”
可能是想起了当年那个访问学者的痛苦表情,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来之前我也没想到,在这里没有车会这么不方便。”
“你没听说过,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RIGHT?这里大家都有车,所以公共交通就比较差。不过,一些大城市,像纽约、芝加哥还有三藩要好一些。洛杉矶也不行。”
叶老师边说边端起了杯子,可杯子里的茶却喝光了,他把包三明治的塑料纸捏成一团塞了进去。
“喝咖啡吗?我去买一杯。”我忙问。
“哦,不用了。你要喝自己喝好了。”
“好的。”我拉开椅子,刚站起来,就看到小李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他边停车边向我和叶老师打了个招呼。刚才确实有件急事绊住了他。我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他点了点头。
我推门走进罗马咖啡屋,买了两杯咖啡。透过窗户,我看到小李已经和叶老师聊了起来。我想叶老师既然不喝咖啡,水总是要喝的,就又向服务员要了杯水。
服务员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穿一件灰色的圆领衫和一条蓝色牛仔裤。她带有鼻音的声音非常迷人,听到我说要一杯水后,立即说了声好,顺手从柜台后拿起一只纸杯,用冰铲从冰柜里铲了一些冰块,哗啦一声倒进了杯子,接满水后递给了我。
我拿了一个托盘,把咖啡和那杯水放在上面端了出去。
“不知道你要不要糖,我没放,你自己放好了。”我对小李说,然后,我从托盘上把那杯水拿起来放到叶老师面前。“这杯水是给你的。”
“哦,谢谢。我一向不怎么喝冰水的。”叶老师把杯子端起来往旁边挪了一下,似乎是怕我误会,他又解释了一下,“刚才我已经喝过茶了。”
“是吗?”
这倒让我很奇怪。因为,我很难想象,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叶老师,居然不喝冰水。而只要来过美国的人都知道,在美国,到处都是冰水,或者说,在美国,水就是冰水。在各种饮料里面,除了咖啡是热的之外,几乎所有的饮料,在喝之前都要加冰块,或者说,都是冰水。在任何一家饭店或者快餐店,即使是中餐馆,如果要喝水的话,那么服务员端上来的也肯定是冰水。
当然,这也是我来美国之后才知道的。之前,我还不知道,在美国喝冰水就像我们在中国喝热水一样自然,或者说,就像中国人一年四季习惯喝热水一样,美国人习惯的是喝冰水。甚至,在东北部那些寒冷的地方,即使零下二十几度,人们喝的水也一样是冰水。
换句话讲,在美国生活,不喝冰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刚来那阵子,我还一直不习惯,只好喝咖啡。因为好歹咖啡是热的。不过,整天喝咖啡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还好,加州的天气比较温暖,很快我也适应了喝冰水。叶老师来美国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应该早就适应了才对。
“叶老师很早的时候得过胃病。”小李边向我解释,边撕开一袋糖,倒进咖啡杯里,然后用一根搅拌棒搅了起来。
“哦,是这样的。”我表示理解。
“很早啦,六十年代啦,当时我的胃出血,还动了手术。”叶老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和我不喝冰水没有关系啦。我不喝冰水,只是不习惯。我得胃病,那是因为有一种文化的郁结才得的这个病。六十年代,当时我一个人在美国留学,台湾的政治气氛很压抑,大陆又在搞文化大革命,把传统文化都破坏了,我是从香港出来的,RIGHT?香港那个时候还是殖民统治,很糟糕的,比如,我是从台大毕业的,每个月拿的钱就没有属于英联邦的香港大学的高,它有一种歧视在里面,就是由于这个,我才离开的香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谁都不知道国家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所以,我就感到有一种情感的郁结,这种郁结在心里始终不能解开,最后就导致我的胃出血。那我立刻就明白,这是一种文化上的郁结。RIGHT?后来,我在一些文章和诗歌中也提到过这件事,有空你可以去看看啦。”
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能够马上在短时间内就和一个陌生人熟起来的人,所以,在今天中午来见叶老师之前,特地上网查了他的一些材料。我这才知道,叶老师不仅是个研究比较文学的学者,还是个著名的诗人,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感觉到他的诗人气质。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的疾病和国家、民族以及文化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且是如此之具体,让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看了一眼小李,小李正低头喝咖啡,不知道他怎么想。作为叶老师多年的学生,想必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叶老师谈论自己的过去,所以,也可能他什么都没想。
毫无疑问,对叶老师,我是十分尊重的,但是,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和他见面,我还有点接受不了他说话的方式,我老是觉得,他对自己胃病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张。我很难相信,一个人身上的某种小小的疾病会和自己国家的命运或者文化这么大的东西发生关系。不过,从他至今仍削瘦的身材可以看出,当时他的那场胃病应该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