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伯父的烧鹅,成了周庄乡民一年四季餐桌上的时鲜,尤其是年节的时候,譬如逢到集场,亲眷朋友来得多,谁家的桌上没有伯父做的烧鹅,讲话的声音高不上去。
这一年的周庄集场,阴历四月初八,阳历恰逢五·一劳动节,应该是1984年,我进高二的事情。要晓得,当时的集场,就是家户人家显示实力的机会,哪家来吃酒的桌数多,就说明这家人有场面,有市面。不用讲,家家都要来买伯父的烧鹅。那几天,伯父,伯娘,堂兄,堂妹,以及伯娘家的数个妹妹,都要到伯父家去帮忙的。杀鹅,烫毛,摘毟,开膛,除脏,清洗,下锅,佐料,烧锅,起鹅,运送,上市等等,每个环节都有数人在忙进忙出。最后一个环节,是伯父在做,就是称斤,剁鹅,堂妹帮着收钱找零。
周庄第一家做花木生意发财的金庚,姓殷,儿子叫不觉,好像老话讲的得福不觉,初中毕业,书念不上去,开始混街头,背后都叫他街痞子,靠着老子有几个臭铜钱,拽得跟皮蛋一样。从小潘伯父做烧鹅开始,他家每天订一只,大半都进了不觉的肚皮,大概吃多了,走路都像鹅,一摇一晃,屁股一撅。集场这天,他家预定了五只。到了傍晚,大概不够了,又来要两只。小潘伯父讲了:“卖光了,没了。”
不觉眼尖,看到了边上的两只,就伸手一指:“那个不是?”
小潘伯父看看,回答道:“我家里来了亲戚,留着自己吃的。”
那天集场,我跟爸爸,妈妈和妹妹,正是小潘伯父家的至亲。
不觉开始讲蛮话了:“你犟卵哦!我家吃你的烧鹅,花了老多铜钱,今天过节,你自家将就一下都不可以啊。”
小潘伯父实性:“人没有屌毛长,在长辈面前敢这样讲话?回家叫金庚好好汏汏清爽你的嘴,再来跟我讲话。”
不觉发狠了:“你卖不卖?”
小潘伯父自顾收摊位:“不卖!”
不觉哪里吃过这样的呛头,面孔红得像猪肝,从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往外掏钱,嘴里活嚼:“信不信我用铜钱砸死你!”
小潘伯父伸伸头:“你砸。”
不觉技尽,就要动手抢,小潘伯父身子长啊,往那边一站,不觉根本就走不过去,看看围观的人多了,不免发急,嘴里乱讲:“你有嗲神气的,我早晓得了,你家烧鹅的底汤有罂粟果果。”
只一句,偌大的集市,围观的人群,倏地静梵了。
小潘伯父四顾望望人群,脸色恶冷,一把拎住不觉的领口,把不觉拎高离地,落脚到自家摊位的大锅面前,摁住他的头,望锅里闷去,有人大喊不可。小潘伯父停住手,斥问头在锅沿的不觉:“你讲这个汤有罂粟果果?”
不觉已经叹不出大气了,但嘴还是不肯服软:“就有,就有。”
小潘伯父一丢不觉。
下面的场景被无数人重复过无数遍:小潘伯父端起自家摊位上的那口大锅,里面大半锅的老汤,浓得黑稠,当着无数围观的人群,先斜一斜锅口,让大家看看锅里的老汤,然后,直接往嘴里倒去。
没到半夜,小潘伯父被送进了医院,诊断是急性胃扩张,导致胃破裂,上消化道出血。我当晚在场,我家人都在场。记得小潘伯父一直在喊:“我难过的胃!我要死了胃。”
所有的亲人都在哭,所有的人都以为,小潘伯父这一回,是真的要死了。
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然后说可以试试手术,要去请上级医院的主刀医生,要会诊费,父亲替伯母答应了。上级医院的医生来了,要家人签手术同意书,上面排列着十几条的死亡可能,要家人签字,都为难,伯母也一直哭,最后是父亲签的字。
胃切掉了一半,命保住了。住院住了一个多月。
出院后,原来一天两顿酒,戒了。
出院时小潘伯父瘦长如竹竿,不到半年,长成了宝塔。有人在背后嘀咕:胃切掉一半的人,反而长胖了,真是稀奇了。
就有闲人讲闲话了:戒酒戒的。
戒酒能长肉吗?不是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么。
对啊,粮食精哎,刮精神的。
你这样一讲,倒像狐狸精了。
差不多哦。
又不吃烟,又不吃酒,铜钱那么多,也没嗲意思。
作兴有其他乐趣呢。
你讲讲看。
我不晓得,我就是瞎啰啰的。
小潘伯父出院的时候,已经暑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