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蓉始终看不上儿媳妇李秋华,原因是自己在家人面前已经跋扈惯了,可她的说一不二非但没被李秋华奉为圣旨,反倒成了离间他们母子关系的借口。儿子姜洋既遗传了士蓉骄躁的习性,同时也继承了他的窝囊。经常在李秋华面前沾火就着,却又无力熊熊燃烧到底,最终总是用早已变成老爷们儿的嗓音哇哇大哭一通,听得隔墙的士蓉怒火中烧,曾几次闯到姜洋那边,企图用一排狂潮将儿媳妇湮灭。李秋华从不与她正面交锋,只是事后将她的恶言恶语当成更充分的离间理由。久而久之,他们和儿子之间就成了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士蓉常常为此哭天抹泪。每每那时,他就像犯了错一般的不知所措。他从不用安慰的话劝士蓉。劝了,不但没有任何收效,反而会引火上身,士蓉一定骂咧咧地说就因为他是个窝囊废,才生出姜洋这么个熊包来。而不劝,他也未必会逃过一劫。士蓉骂够了儿子,仍会将火苗燎到他的身上,说自己憋屈成这样,他连个屁都不放……
士蓉好饭好菜地款待了儿子,还指着那间小屋说:“家里有地方,你愿意在这住,就搬过来!”
姜洋还果真就此安营扎寨下来。他当时隐瞒了自己把平房卖了的事实,撒谎说只是租出去了,房费给了李秋华当作儿子的抚养费……
就像他经常恍惚地看见辞世已久的士蓉和搬走多年的儿子一样,他还能看见曾经出现在这套房子里的一些物件,比如那只葫芦形的搪瓷便罐。
士蓉几乎每晚都要起夜,当初住平房时,总在屋里放置一个便罐。按理,搬进这套房子后,有了卫生间,那东西应当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可士蓉将其丢弃后,又买回一只新的,仍延续了先前的习惯。
他在少有的起夜中从不习惯使用便罐,总是摸黑到卫生间去解决。士蓉觉很轻,一旦开灯惊醒了她,势必会用恼羞成怒的骂声将暗夜撕碎。原来住平房小黑屋时,他在少有的起夜中从没出现过任何闪失。因为,便罐的位置早已印在心里了。而最初搬进这套房子的某一天里,他竟在摸黑去卫生间时不慎将便罐踢翻了,尿流溅洒了一地,挨了士蓉一通臭骂。
数年后,安稳了很久的便罐又在一天夜里横翻在地。那一次他没有挨骂,因为招惹那只便罐的不是他,而是士蓉。还不是不慎踢翻的,是起身下床时栽倒在地上砸翻的。
他惊慌地开了灯,连忙弯腰扶她,却无论如何没能扶起来,只好扯嗓子将姜洋唤过来,说:“赶紧送你妈去医院吧,她恐怕是摔坏了!”
士蓉当晚确实摔坏了,可那并不是她就此再没下过床的原因,真正原因是突发了脑血栓,半个身子瘫痪了,送到医院时已不能说话,只是不住地哭,哭得无助而又无力。
姜洋只在士蓉刚住院的期间守护了几天,等姜悦从哈尔滨赶回来以后,他每天象征性地过来探望一下,就再也抓不到人影了。
他本来一直看不上自己的儿子,此前,从不拿正眼瞧他。若不是事发当晚惊慌失措中唤他过来帮忙,他已近乎两年没跟儿子开过口了。姜洋也不愿看他的脸子,始终回避照面的机会。士蓉每天喊姜洋到客厅吃饭,他不出来就是如此。士蓉倒是理解儿子的心情,姜洋不愿出来吃,她就索性把饭端到床头去。对士蓉的举动,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直想恶狠狠地骂上几句,却又不敢,只能将骂声转换成一声响亮的叹息——都说养儿防老,自己养儿反倒像老太爷一样伺候着。他觉得这都怪士蓉,若不是她从小对姜洋过分娇惯,他绝不至于落到眼下这步田地,整天游手好闲,最终妻离子散不说,好端端的工作也弄丢了。
起初,他还不至于一句话不跟儿子说,经常找机会开导他一番,说他老在家里待着不是个事,毕竟身强体壮,干点啥都能活。姜洋总是满口答应,说自己都这么大了,啥都明白。并且,还常用一些“马歇尔计划”展现他的未来:诸如和这个战友正在筹备注册一个经贸公司;又和那个战友准备去绥芬河开饭店一类的。他也并未统统信以为真,不过,还是希望这些计划有朝一日能变成事实。直到获悉原来的平房区域要整片拆迁,所有住户都将得到相应面积的住房和拆迁补偿向姜洋过问时,才知道那套房子早已被这个不孝之子给折腾没了。
他顿感五脏六腑统统炸裂开了,将姜洋骂个狗血喷头,还勒令他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姜洋自知理亏,憋屈地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穿鞋做着滚蛋的样子。士蓉本来开始也站在他这边一起骂姜洋,后来见儿子哭得可怜巴巴的样子,竟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上去拉住了姜洋,调转枪口冲向他咆哮道:“你让他滚到哪儿去,他现在连房子都没了,还能眼看着他睡到大街上去吗!”
那一次他没有示弱,斜愣着士蓉,声音比她更高:“爱他妈去哪儿去哪儿,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竟吓得士蓉惊栗地哆嗦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没被他强硬的势头压倒,冲上前来连哭带骂地抡拳头使劲捶他。
他只轻轻一拨,就把士蓉挡到一边去了。士蓉并没就此作罢,更显疯狂地扑向他。结果,第二次冲锋又被强大的对手轻易抵挡了回去。
原本作为两人共同敌方的姜洋反被撇在了一边,呆呆地旁观了一阵,终于将士蓉拉进了自己屋里,与她一起痛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地对士蓉说:“妈,放心吧,你老了——我一定养你——绝对不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