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抬来了棺材,找来了扛棒、锨镐等,正准备装殓办理后事,突然从外边闯进一个人来,抱住孟杰的尸体大哭。人们仔细一看,都愣住了,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杰的独生儿子孟镖。有人问:孟镖上哪去了,怎么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才来?为了把事情交待清楚,这里不得不从他爹孟杰的身上说起。
这孟杰从小练习家传武艺,因为家里贫穷,结婚晚,所以只生了孟镖一个孩子。孟杰很喜爱几子,他想让儿子长大了能比自己强点,就咬着牙,把他送进本村小学读了三年书,并给他起了个大名叫小强,可是当着人的面,他又总说这孩子长得有点傻里傻气,象大“膘子”。孟镖妈可不愿听个话,她觉得这孩子长得又俊气、又机灵,比谁家的孩子都乖。可是孟杰不理睬她,老喊儿子“膘子”,日子一长,人们也都跟着喊他“膘子”了。后来,小强人大了点,人们给他加上姓,改了个同音字,就叫他孟镖;小强这个本名,反而没有人再叫了。
这孟镖象他爹,从小就爱耍刀使枪,抡棍舞棒,整天价不适闲。他从七、八岁起,白天念书成跟着爹下地干活,晚上深更半夜爬起来,又跟着爹在院里练武。他比别的孩子力气大,长得也高,可他从不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更不服气那些欺负人的大孩子,扶老,惜贫,助弱,抗暴,成了他们孟家的家风。
陈元伯老汉是个老光棍,一年四季的衣服,缝洗浆补,都是孟镖妈给拾掇。家里逢年过节吃点好饭食,也总要给他留一碗。老汉和孟杰的关系,筒直就象是同胞兄弟。盂镖在他的眼里,也就成了亲侄子。盂镖十五岁那年,也是夏天的一个中午,孟杰赶集给陈元伯带来一顶草帽,让孟镖给进去。孟镖戴着这顶新草帽,一进长工院的门,就见地主的闺女刘英,趴在陈元伯的腿上抽泣啼哭,陈元伯坐在炕帮上,叼着旱烟袋,抚着他的头发,两眼出神地盯着窗户。这可真使盂镖莫名其妙,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顶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地主闺女,对一个老羊倌哭什么呢?他进不是,退又不是,只好站在门口说,“大伯,我给你草帽来啦。”这一声喊,惊醒了屋里的两个人,地主的闺女猛地站起来,扭过身去擦眼泪,陈元伯仍旧坐在原地,点头示意让盂镖进去。孟镖走进屋里,陈元伯磕了磕早就熄了的烟袋锅,指着地主闺女刘英,叹了口气说:“唉,镖子,你把她当成刘义的亲闺女了是不是?其实地不是他家的人。她是咱穷苦人家的孩子,是让‘刺毛虫’给抢来的!”陈元伯站起来,走到刘英跟前,摸着她的头说:“回去吧,孩子,洗洗脸,看他们找你。”
陈元伯送走了刘英,随手拽上门,赶着羊群,和孟镖出了长工院,直到村头上。他停下又对孟镖说:“孩子,你现在还小,这些事以后再告诉你吧。”说着摇了摇头,自己赶着羊群走了。盂镖看着去远了的羊群,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村头上出神,怎么也解不开脑袋里的这个疙瘩。他曾听人们背后议论过:有人说刘英是个老妈子的闺女,卖给了刘义的,也有人说是霸占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没有弄清楚。但刘义的大老婆“刺毛虫”没生过儿女,这却不假,他看了看陈大伯远去的背影,又转身看了看财主宋的大瓦房,狠狠地唾了口唾沫,就回家扛起锄头下地去了。从这天起,他脑子里总抛不开刘英的影子。也忘不了陈老汉说的那半截话。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中秋。这天晚上庄户人家都要吃点好饭食,叫“团圆饭”。孟杰买了四两高梁烧。叫老伴炒了一盘鸡蛋。月亮刚上来,他就把小炕桌搬到院子里,自己坐在小凳上,吸着烟等陈元伯。这是老规矩了。每逢过年过节,老哥儿俩总要到一块儿喝两蛊,舒舒畅畅地谈一气。他们俩都不大会喝酒,就这四两的一小壶,两个人能喝到月亮落三星歪;他们是借酒谈心哪!今天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陈元伯还没来,盂镖到他家找过两次,他的街门吊上仍旧挂着锁。他为什么还不来,又跑到哪去了呢?盂杰等得有点急了,就叫孟镖到长工院去找。要在过去,用不着孟杰吩咐,孟镖就会跑到长工院把陈元伯给拉来啦,自从上次碰到刘英后,他心里就绪了个大疙瘩,那个刘家大院里太肮脏了,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恨那个大院,也不想再进那个大院了。这会他爹叫他到长工院去叫,他心里虽说有些不乐意,可又不能不去,只好顺着北胡同走到村北,想沿着村边绕过去。刚刚走到刘义的大草园墙外,忽听园里“啊”的一声,盂镖一愣站住了。就听园里传来“你放老诚些,躲开,我要回去了。”孟镖听出是刘英的声音,觉得奇怪,深更半夜她跑到草园里干什么来了,她又在和谁说话呢?忽然又听到一个男的声音威吓说:“你喊吧,这里是不会有人听见的。告诉你,你要是好好地顺从我,我就拿你当亲妹妹看,要是让我费事啊,哼!你可知道我……”这是刘谦的声音。孟镖突然明白了,这小子真缺德,他对刘英不安好心啦。事有凑巧,偏偏撞到我手里,我能眼看着他欺负这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吗?他顺着墙一看,只见围墙里有一棵老桑树,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伸过墙外,他轻轻一跳,双手抓住树枝,身子往下一坠,两脚一蹬,借着树枝的弹力,“嗖”地一声,上了墙头,趴在一个草垛上,朝园里仔细一看,只见刘英低着头,坐在杏树下边的石条上,刘谦那小子叼着根烟卷儿,一手叉腰在旁边蹓达,突然,他抛掉烟卷儿,奔到刘英眼前,把身子一横说:“怎么着,你想好了没有?”只见刘英猛地往起一站,把垂在胸前的大辫子往背后一甩说:“想好了,你要干什么吧。”刘谦一听,笑嘻嘻地张开两手要拉刘英,只见刘英一扬手,“啪”地一声,扇了刘谦个耳光子。
孟镖躲在草垛上,见这情景,暗地里为刘英叫好。可那刘谦呢,本以为刘英不敢反抗自己,没想到冷不防挨了一个耳光子,于是恼羞成怒,咬着牙,捂着热辣辣的脸腮,嘴里骂着,“好你个婊子养的,给你脸你不要脸啦……”他挽胳膊捋袖子,一把抓住刘英就撕打起来。
盂镖在草垛上看得一清二楚,心想:我不趁这会下去教训教训这个狗崽子,还等什么呢?他两手一按,身子一躬,双脚一瞪,“刷”地一声,轻轻落在地上,然后踮起脚尖,“飕飕”几步,来到刘谦背后,伸手抓住他的脖领,象拖死狗—样;把他拉过一边,猛喝道“住手,你这小子怎么平白无故的欺负人?”这—声喊,可真把刘谦给吓了一跳。他扭过身来,一看是孟镖,心里这个气呀,便开口骂道,“滚开!你这个穷小子,深更半夜的到我家园里干什么来啦,想偷东西是不是?”说着,就往旁边一抢,想挣脱孟镖抓住领子的手。孟镖哪肯叫他挣脱,反而抓得更紧了,同时又用右手握住了他的脖领子,厉声喝道,“告诉你,今天我是管定了,你老实不?”随着用劲一捏。刘谦痛得嚎叫了一声,但没有表示软弱,一抡右手朝孟镖打来,孟镖一低头躲过,然后照着刘谦背后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得刘谦“哼”的一声,两眼发黑,一溜跟头,往前冲了好几步,差点儿趴下。这小子咬着牙,收住步,急转回身,又飞起右脚照着盂镖左肋狠劲踢来。孟镖向后一撤身,双手抓住了刘谦的脚腕,用力往上一掀,只听“扑通”一声, “乒唧”一下,刘谦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了。盂镖攥着拳头赶上来,还想揍他呢,低头一看,坏啦,刘谦的后脑勺,正好跌在刚才刘英坐的那块石条上,给跌漏了,直往外冒血,再往脸上一看,这小子翻了白眼啦。这可把孟镖给吓坏了,本来只是想揍他一顿,教训教训他,没想到达地主崽子这么不禁打,只一拳一掀,就翻了白眼。人命关天,孟镖一时没了主意。
刘英也慌了,她推着孟镖说:“孟镖哥,你是为救我失手打死他的,你快逃走吧,我就说是我打死的,反正我又没有爹妈牵挂……,盂镖听了心里一酸,暗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别人,我一跑,不是害了她了吗?随即说道,“不要怕,打官司我去,偿命我顶。”两人正在争论之际,陈元伯老汉突然跑来,小声说:“快走。”拉着两人就跑。
三个人绕出村头,直跑到河边才停下来。盂镖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对陈元伯说道,“大伯,我闯了祸啦,”陈元伯拦住他的话头说,“我都看到啦,我给刘义亲戚去送礼,回来晚了,见园门开着,就进园来看看,正碰上你从草垛上跳下来,咳,咳子,家里待不住啦,你跑吧,”孟镖犹豫了一下,有点难过地说:“大伯,我爹妈他们哪?陈元伯说:“你放心走吧,家里都有我哪,记住,得便多捎信回来。”孟镖看着陈元伯,又问:“大伯,刘英她怎么办?”陈元伯推着孟镖说:“孩子,天不早啦,你快走吧,刘英的事你放心,我送她回自己家里去。”孟镖还想问什么,却又突然煞住,跪在地上给陈元伯老汉磕了个头,爬起来就朝卧虎岭大山沟跑去。
孟镖自从离开刘庄后,到处流浪,打短工,做零活,什么都干,一晃就是两年多。他没有赚到什么钱,可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却增长了不少见识。他亲眼看到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向南撤退,在逃跑中掠夺人民财物,他两年多积攒下的五块大洋,也被这帮大兵们搜去了。在双桥镇,他被鬼子包围过,亲眼看到日寇杀害中国人的惨状。逃出敌人的包围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象发疯似地东奔西跑,他恨日寇,他恨国民党和他们的大兵,他也恨生育了自己的这国家——她太腐败无能了。
人们传说,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开过来了,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不打人,不骂人,光打鬼子救百姓,可是人们谁也没见过八路军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八路军到底住在哪儿。不过,孟镖不知道根据什么,他坚信中国会有这样一支队伍的。于是,他辞了主人,想回家看看离别了两年多的父母,然后去投八路军。
这天,孟镖踏进了自己的县界,走上了熟悉的道路,就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他甩开大步,一边走,一边唱,两腿不住地四下看着,突然发现大路旁的一个坟圈子里,有两个人探头向外张望,不知在干什么。孟镖觉得奇怪,就踮起脚尖,绕到一座坟头后边,趴在地上探头一看,原来是两个人在换衣裳。他们脱下的是什么衣裳,他没有看见,只见一个大高个儿,有二十五六年纪,长方脸,浓眉毛,大眼睛。他穿上了一件月白色的大褂,戴上一顶软态礼帽式的草帽,显得—表人材,满脸的英雄气概。穿戴妥贴,他从包里抽出—把纸扇,“嚓”的一声打开,冲着伙伴自得地微笑着扇了几下,又“嚓”,地一声合扰,扔到一边,再看那伙伴,年纪不过十五六,一张娃娃脸,上身穿件白褂,下身穿条黑裤,正蹲在地上团弄东西。不大一会儿,那孩子把包袱包好,往腰里一系,说:“走吧,队长,”两人出了坟圈,上了大路,脚步健捷,飞快地朝东走去。
孟镖看了这般光影,心中暗想道,看模样他俩倒不象坏坏人,可是那孩子管大高个儿叫队长,他又是什么队长呢?咳,不管他,反正是顺路,我何不眼下去看看再说?于是,他也离了坟圈,上了大路。
前面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儿,忽听背后有脚步响,急忙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留着个小平顶头,方圆脸,模样长得挺英俊,上身穿件白色粗布褂。高领子。窄袖管,敞着怀,里边露出紧身的白汗衫。下身穿条黑色粗布裤,足蹬黑色运动鞋,大步流星地跟在后边。来到近前,孟镖故意冲着这两个陌生人问: “借光先生,到小刘庄是走这条路吧?”那个大个子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点着头说:“对,咱们一块走吧!我是李格庄的。”
三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是投机,不知不觉又下了一个山坡,来到一个三叉路口,从这里,一条路往东北。翻过卧虎岭是去刘庄的:另一条往东南,顺着山沟,弯弯曲曲,出了沟口,再走十八里就是李格庄。分手前,三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从谈话中,孟镖知道那个大个子姓周,在城里做买卖,他们这次是到山里看货刚回来。他心想,无怪他们换衣裳呢,这年头儿,兵荒马乱的,他们准是怕路上被劫,穿着破衣裳,这会儿眼看着到家啦,才换上了好衣裳……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解除了自己原来的怀疑,随口问道,“周先生,你们到山里,听说过八路军没有?”那周先生一听,眼睛一亮,笑着说:“八路军?听说过。老弟,这回碰巧啦,不光是听说,还亲眼见着啦。你打听八路干什么呀?”孟镖听说他见过八路。高兴起来,往前凑了凑,恳求说:“周先生,你给咱说说,八路是个什么样。他们到底好不好啊?”那周先生又—次上下打量了一下孟镖,和蔼地说:“要说八路什么样?嗯。跟你跟我差不多,当兵的都是穷苦老百姓,有的穿着粗布黄军装,有的就穿着便衣,所不同的就是手里拿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枪,打鬼子。要问他好不好?这可怎么说呢!喏,这样说吧,鬼子怕他,国民党恨他,地主老财们叫他是穷八路,老百姓可管他们叫子弟兵。你说他们好不好呢?”孟镖两眼闪着光,攥住周先生的手说道,“周先生,八路军他们住在哪儿?我要找他们去。”周先生听了一愣,拍着孟镖的肩头说:“孟老弟,你没听人说过,夜眼铁腿神八路吗,他们一天不定要挪动几个地方,谁知道他们在哪呀……我看你还是回去看看爹妈吧。听说八路就要过来了,八路要是一过来,准会找你的。”孟镖一听泄了气,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八路什么时候来呀!他们和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怎么知道我,会来找我呢?”周先生慢慢站了起来,望着即将落山的太阳,诚恳地说:“老弟,只要你决心抗日,八路是会知道的,也一定会去找你,天不早啦,咱们该分手了,古人好说,后会有期。咱们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周先生说完,紧紧握了一下孟镖的手,带着那孩子,东南那条路而去。走了不远,他又调过头来,向孟镖招手喊道:“再见啦!”孟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目送两人拐过山弯,直到看不见了,这才一个人向卧虎岭爬去。
孟镖爬上卧虎岭,太阳就快落山了。他左脚踏着一块青色大卧牛石,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借着太阳的余晖,望东南一看,啊!只见小刘庄村里烟雾腾腾,一处处冒着火光,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暗想不好,准是鬼子来烧村啦。他顾不得寻路,跌跌撞撞,飞奔下山。一进村,只见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救火的人,挑水的来来往往,水桶碰得“空哐”直响,房顶上,人们呼喝喊叫,用三齿镐、五齿爪,掀扒那烧了的柴草木炭。孟镖顾不得细看,上去夺过一个老人的水桶,就要去挑水,却被那老人拉住了。他揉了揉泪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盂镖,颤声说道:“镖子,是你回来啦!快回家去看看吧,出事啦。”说完,低头挑着空桶走了。
孟镖心里一震,撒腿就往家跑。老远,就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已经落了架,门口围着一堆人,进进出出的,他预感到不妙,三步两步闯进门里,由于天黑人们没看见,也没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回来。他分开众人,挤进去一看,只见父亲,母亲,还有隔壁陈寡妇母女俩,直挺挺地躺在院里,人们正在忙着料理后事。他一头扑到父亲身上,抱户大哭,人们这才看清了是孟镖,就围上来劝慰。
那陈元伯老汉,张罗人们找绳子搬棺材准备埋葬,可是他自己老是蹲在孟杰身边,没有挪过窝。这时他拍着孟镖的背,悲声说道:“孩子,你……哭吧,哭完了好想法给你爹娘报仇。”他嘴里说着,自己的眼泪也顺着多皱纹的脸,簌簌往下滚落。孟镖双手抱着老人的肩头,满面泪痕地问:“大伯,我爹是怎么死的?”哪知陈元伯老汉见了孟镖,心里更加悲痛,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刘先生挤过来,按着孟镖的肩头说:“大侄子,你爹是个好样的。他刚强不屈,一人杀了四个鬼子,给咱庄争了气。咱庄的人们,谁也不会忘了他。”孟镖听了刘先生这一说,猛抬头一看,见父亲头前供着一把刀,他跳起来,抓起刀扭身就走。人们“哄”地一下围上去喊道:“孟镖,你要上哪去?”孟镖眼里射出复仇的火光,把脚一跺,刀一掂,高喊着: “杀鬼子,报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