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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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外面是滂沱大雨,福儿还是准点来了。
福儿是我的近亲,但究竟是哪一房兄长的孙子,大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血脉亲情,在我和侄子们之间就已经淡了,更何况又隔了一层。眼前的福儿除了跟我的姓氏相同,在长相、作派、认知、观念上竟无丝毫重叠,就是说,相逢在路上,我们谁也不会为谁停下脚步,谁也不会多看谁两眼,以前我们彼此并不认识。我拿出干毛巾让他擦头上的水。明知这条小毛巾抹不干他那湿漉漉的头发,还是做出了关注的姿态。我知道,我的做法十分的表面化,十分的假招子。
福儿脸色灰暗,眼里布满血丝,精湿的头发配上那件污浊的绿色冲锋衣,像是从阴间偷偷溜出来的小鬼儿,也像菠菜堆里爬出的青虫儿,有些龌龊,有些猥琐,缺乏光明磊落的大气。他是北京玉泉营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的一个临时工,终日混迹于进城的农民工和菜农之间,说话糙,常常将裤裆里的东西移位到嘴上;人也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像是几天没洗过脸,指甲缝里的泥都是绿的;加之举止粗鲁,没有家教,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两眼乱转,前后左右满屋胡踅摸……不招人待见。
这是我的侄孙,嫡亲的侄孙。
金家整出这样一个后代,让我遗憾。
我叫他来是为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玉石厂打来的,玉石厂让我去结切石头的账,顺便把那些切碎的烂石头拉走,说那些碎石头在车间里堆着有些日子了,影响卫生,有碍观瞻。我知道,拉石头是托词,要钱是真心,如今的世界,谁也不会给谁白干活。我对厂子说我跟那石头没关系,也不是我把它送去的,玉石厂大门朝哪里开我也不知道。对方说委托单子上留的名字和电话就是这个,既然找到了人就是没错,到这个程度赖账是没有气度的表现,不是君子所为。对方说话不客气,我气得摔了电话。很快,对方又不屈不挠地打进来,说再不结石头账他们就要走法律程序了。我说,几刀工费,区区小数,也要走“程序”,小题大做了啊!
他们说,对您是小数,对我们不是,我们经营的生意都是一笔一笔抠着算的,连二十块钱的生意也要上账,积少成多,积沙成塔……
总之,他们本周之内要我必须去厂里了结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交情是交情,钱财是钱财,言外之意是我和他们还没什么交情。我才发现,我是被人装在套里了,装我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一群孙男弟女们!我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长辈,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外地长辈,一个将他们认不全的陌生长辈。于是,坑长辈如同坑孙子,玩长辈如同玩狸猫,长辈不当冤大头谁当冤大头?
我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坑我的这群人中,我能叫来的就是福儿,福儿五十多岁,七十年代在云南中缅口岸跑过运输,大概实诚劲儿还未完全泯灭,一帮侄孙中,只有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其余的都如同烟一样地散了,散得迅速而隐秘,抓他们一抓一手空,哪个也逮不着。这是有意的。我看得出,福儿为留手机号这一举动在后悔,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沮丧,一脸的不甘。
他不甘,难道我甘?
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逼着福儿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我问他凭什么让我去收摊子,他们背着我把那块烂石头拉进厂里的时候,哪一个跟我商量过?哪一个把我推到了头里?哪一个想起金家还有个老姑奶奶?到如今,弄了一屁股屎,该擦屁股的时候想起姑奶奶来了。
福儿说晚辈们没这个意思,事情绝不像我说的这么寒碜,他们是打一开始就把老姑奶奶顶在头上的,要不不会把姑奶奶的姓名电话留给人家,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任谁也兜不住这块石头,真要是个大宝贝,站出来说话分配的还得姑奶奶。我说,哄鬼呀,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填我的名号是瞒天过海,打马虎眼,填你们哪个你们都怕分不均匀,只有老姑奶奶不问世事。石头若是真东西,你们私下偷偷分了,大家白落;不是真东西,有老姑奶奶垫底,大家不损分毫,里外里你们都不吃亏!
福儿说我在和他们动心思,他们几个属于弱势群体,都是现挣现吃的平头百姓,有两个还下了岗,拿着低保,几个人中刘京的职位最高,在区办事处上班,不过是个股级。我想,所谓的刘京是外姓了,大概是哪位姐姐的后裔,就是那天派头很大,干部模样的孙子。我说,我不过是把你们小肚鸡肠戳穿了罢了,我和我的十几个兄弟姐妹,从来没在钱上动过心思,到如今却被孙子们套住了脖子,并且还往紧里拉,没意思极了,让人心寒。
福儿巴搭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一只镀金青蛙,有意拿在手里摸摸,似乎又不敢。我说,你们是钻到钱眼儿里了,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房顶上开窗户,为了钱六亲不认,这些年竟然没有一个到我这儿走走的,想的是老不死的是个累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这麻烦……
福儿一声不言语,对我难听的话语一概不接招,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说,你们这帮孙子不给老家儿添彩反添堵,你们的爷爷活着,不把你们搧得鼻青脸肿才怪。姑奶奶我是打不动你们了,搁过去,依着我的脾气得拿掸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脚把你们一帮鬼五锤六的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