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儿说,您那是疼我们。我们是该抽,要不您先抽我一顿?被长辈抽也是一种幸福。
看着福儿那副无赖相,我真想立马就搧他一个嘴巴,也就是一闪念而已,细想何苦,八百年不见一面,我连他老婆孩儿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搧人家。息事宁人吧,将来还要在另一个世界和我的哥哥姐姐们见面……跟人家孙子打架,掉我的价!我说,算我倒霉,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现在是让孙子们咬了一口,痛彻心脾!
福儿说,我们不会咬人,我们几个里头也没有属狗的。
整个一个浑得鲁儿,听不懂人话。
福儿说要喝水,我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不接,说,我从来不喝凉水,我跟我爸一样,进嘴的东西甭管好坏,哪怕是一碗稀粥,也必须是热热乎乎的。
人不怎么的,讲究还不少!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我说,丑话说前头,明天到玉石厂你们得派代表跟我一块儿去,手纸我买,屁股还得你们自个儿擦!
福儿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哪能让老姑奶奶自己动手拉石头!
福儿还告诉我结账可以刷卡,让我务必带着金卡银卡什么的。我说,什么卡呀,我带着你就成了。
福儿说明早十点他来车接我。我问为什么挨到十点才出门。他说,十点以前车腾不出来,不好借。我问什么车。他说拉菜的车,有三轮,有蹦蹦,也有客货两用的皮卡。我说,我也不是萝卜,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于是约好,十点玉石厂门口见,不见不散。临走,福儿又回身叮嘱了一句,您准去呀,咱们谁不去谁是××。
我说,放肆!
福儿走了,看着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我突然回过味儿来,这是怎么档子事呢,人家一个电话,来了个福儿,我就大包大揽了,就给人买擦屁股纸了,现在翻过来倒是我欠了他们,不去还是××,什么时候这角色就悄悄地转变了?
我怎么这么傻呀!
不就是那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嘛——
石头在我们家后园子里有年头了,至少从我十代以上的祖辈它就蹾在那里了,没人理它,也没人在意它,它是亭子旁边的一个点缀,半截埋在土里,露出一个平平的顶,高矮正好如同凳子。漆黑粗粝的表面,让它显出一副憨傻呆笨之相,没有一点儿灵气,跟池子里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比有天壤之别,不能同日而语。黑石头上有三个字镌刻浮浅,模糊不清,不知是出自我哪位先祖的手迹。父亲告诉我,石头上的字是“唱晚亭”和落款,父亲不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金家知道那字是“唱晚亭”的大概也就是我和父亲。刻着“唱晚亭”的石头是陪衬西边亭子的,亭子叫“唱晚亭”,其实石头什么也不是,就跟现在村口刻石某某村一样,标志而已。亭子是祖父时代盖的,充其量不过一百多年,石头却是来得早,据云是金家的老先祖虎尔哈奉命征讨平西王吴三桂,从云南陇川带回来的。带它回来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地方,纪念南征这件事情。传说陇川是个战场,有过一场恶战,这块石头就横在陇川的道路中间,石头上沾染了八旗子弟兵的鲜血,虎尔哈先祖在石头旁站立过,叹息过,唯此而已。先祖在南方打了八年仗,得胜回京,还没忘了这块石头,命部下将石头带回京城,放在自家园子里,想的是与战死的子弟们可以随时聚首,看见了石头就如同看见了那些命丧西南的巴图鲁,也是一点念想。
我翻阅过金家家谱,家谱中记载,虎尔哈先祖以武功见长,谱上记载这位先祖系布库少年出身,“投枪犹如龙出水,刺剑恰似蟒翻身”,勇猛得厉害。“布库少年”是康熙的嫡系侍卫,为了擒拿逆臣鳌拜,康熙委托索额图在皇宫庭院训练青年子弟摔跤、扑打、跳布库(一种满族舞蹈),以致鳌拜每每路过,非但不起疑心反而还驻足观赏,加以指点。康熙八年五月,皇帝宣召鳌拜进南书房议事,鳌拜刚进书房,布库少年们一拥而入,干脆利落地将这名骁勇善战、横霸朝廷的将军擒住,送入监牢。先祖虎尔哈也因此晋封二等侍卫,成了有功名的人。
儿时听父亲讲过“跳布库”,老爷子也断断续续地给我比划过,“穿针摆水步”、“吉祥稳健步”、“奔马舞步”、“探海取珠步”,看那动作,我总觉得像萨满跳大神,不会欣赏。父亲说满族舞蹈多了去了,布库以外还有“喜起儿”,还有“莽势”。到我的曾祖父一辈,哥儿几个还能在庭院里列队跳“喜起儿”,有的装作虎豹兽禽,有的扮八大人骑禺马,作追射状。八大人泛指八旗统领,我不知禺马是何物,父亲说禺马是木头马。我说,一帮大老爷们儿骑着木马在院里舞之蹈之,狩猎过家家玩呢,有意思。
父亲说,也不光是我们家跳,皇上也跳呢,康熙为了给他母亲祝寿,亲自“舞蹈奉爵”,领众人舞蹈,极欢乃罢。
我的舞蹈模仿能力一直不行,记不住动作,曾经跟着父亲学过“三步锦”的几个身段,讲的是“男如雄鹰女似燕”,却被我演化成了太极拳,继而成了八段锦,“双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解放后跳集体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竟然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着胳膊满场胡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