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祖辈的功名代降一等一样,金家的舞蹈基因亦是代降一等,会跳布库的祖先,到了我儿子这辈,索性连“八段锦”也丢了,广播体操也做不来。不可思议,一向以京戏传家的东城镶黄旗金家,竟然是从舞蹈起家的。父亲说不足奇怪,老祖宗们跳“喜起儿”的时候,徽班还没有进京,虎尔哈时代,能唱点儿曲子三弦,跳点布库就是很先进了。
后园的“唱晚亭”是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亭子,四根白木茬的柱子,一圈窄窄的边凳,拙朴粗糙,记忆中除了我的老姐夫抱着酒坛子靠着亭柱喝酒,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极清静的所在往往也是极热闹的地方,在我出世之前这里是个热热闹闹的歌舞场,要不怎么叫“唱晚亭”呢。晚饭后,金家的孩子们会主动在这里聚齐,家庭自乐班要开戏了。弟兄们各有各的角色,各使各的家伙,不用吩咐,很自觉地在亭内各就各位,摆出了一个演奏的阵势。各自拉出范儿,凝神聚气,先打出一通锣鼓经,《马腿儿》《双飞燕》《凤点头》,演奏完毕正戏方才开始。
老大不擅唱,但节奏感强,便充当司鼓的角色。那个鼓是当时京剧富连成班的创始人叶春善先生帮着挑选的,叶春善是叶盛兰的父亲,叶少兰的祖父,祖孙三代饰演小生,均是出名的角儿。叶春善不唯帮着我们挑选了鼓,还挑选了成套家伙,铙、钹、锣、板……帮我们家组织了一个完整的京剧伴奏乐队。老大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他的鼓,一走便再没有音信,几十年过去,那个鼓想必已是皮破身残了。老二善月琴,还能演老旦,《吊金龟》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清亮透彻,不带杂质,颇有李多奎的韵味,每每受到众弟兄们的叫好。老三扮花旦,他的灵动妩媚常常遭到姐妹们的揶揄,大半是嫉妒,因为我的姐姐们谁也走不出老三那水上漂一般的步子。老四的老生唱得好,是北京名票,解放以后在农业大学、北京大学都有过演出,以《四郎探母》的杨延辉最为精彩,尤其是“坐宫”与铁镜公主一个压一个地对唱,接得那叫天衣无缝,炉火纯青,无人能比。演公主的是我们的大姐,她的功力远远超出了金家的弟兄们,如若活着,应该属于艺术家范畴。每当她和老四唱“坐宫”一折时,大家都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了那精彩,直至老四亮着嗓子唱出“站立宫门叫小番”那个“番”字,霎时高八度的嘎调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老五是花脸,兼任丑行,在兄弟中插科打诨,别有一番风情。他是全能,戏虫子,生旦净末丑,缺了哪个角他都能充任,一度要出去下海唱戏,被父亲拦下,便与父亲离心离德,处处作对,时时地闹出圈去了。老六早夭,不在其中。老七唱功不行,但是可以拉胡琴,打扬琴,在“唱晚亭”的演出中表现得比较游离,不能投入。
我们的父亲,是每晚演出的主心骨,儿女们在亭子里歌唱舞蹈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拉胡琴伴奏。父亲那胡琴拉得,能把不会唱的人也托成了马连良,不听唱,光听父亲那琴,听那《柳青娘》《夜深沉》《万年欢》一个接一个的胡琴曲牌,那至臻至妙的音律便能让人陶醉,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样精致的业余生活一度成了金家的骄傲,成了亲戚朋友来串门的理由。热闹欢乐,歌舞升平,展示了这个家族的品位、闲适、自得和雍容。我年纪小,没有参与过那样的日月,但是和他们留下的物件有过接触。“文革”期间,我将那些锣钹镲们按废铜烂铁价格卖了十四块钱,那些老旧的行头也被我在“唱晚亭”前付之一炬……
清理“四旧”时还翻检出父亲写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说“唱晚亭”的情景的:
子弟闲坐傍黄昏,唱晚亭内抖精神。
声声灵赖随风去,谁识无声是大音。
在我的哥哥姐姐们纵情歌唱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的父亲已经进入了一样别路心态,胜地不常,盛宴难再,乐不可极,极乐生衰。从诗的内容看,老人家莫不是已经预感到了几十年后的凋零和无奈?预感到了金家后辈的杂乱与不肖?预感到了儿女们,包括他自己来路的多舛,结局的不妙?父亲臀下沾染过八旗兵鲜血的石头给了他一种什么样的暗示,让他写出了一首如此冷静出世的诗篇,难以揣摩。
几十年后,已经凋零散落的家赶上了21世纪的大拆迁,万丈高楼平地起,盘龙卧虎北京城,到处都是大工地,到处墙上都画着防狼一样的白圈,里面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拆”。金家的院落自然也在其中,歌舞歇,人气散,房子成了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窗棂瓦砾。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来到了自家即将清理的场院中,在砖头瓦块中狗一样地寻觅家的味道,跟一个时代,一种生活做最后的告别。人事改,寒云白,西风吹尽梧桐斋,那是别一番心境,别一样情愫。
北边的瓦砾下,露出几张发黄的纸片,小心地揭起来,细细端详: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
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
是孔尚任《桃花扇》里边的句子,纸片应该是金家藏书的流散……心中难免有些依恋,有些悲凉,将那些烂书旧纸拢在一块儿,用砖头压了,让它们流落风尘,总是不忍,想的是走时一炬,将它们捎给他界的父亲、兄长们,或许他们还用得着。
远远地来了一帮人,闹闹嚷嚷冲撞过来,嘴里喊着,是这儿,就是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