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Mary被朋友送来我家时,我正在南方出差,回到家一推门,就见一只小小的白花狗欲迎还退地怯怯冲我汪汪叫了几声。“Mary,这是爸爸!……”静提醒她。实在说,当静电话中告诉我接收了Mary一事时,我还不大情愿,因为我们那时正在自己事业打拼期,工作繁忙,哪有闲心养宠物呢。倒不是不喜欢动物——小时在老家麓山下湘水滨,无日不与各类的鸟雀、鱼蟹、龟鳖、鸡鸭、猫狗、牛羊打交道,在江畔,在稻田,在小溪,在池塘,在草窠,在竹林,在岩堆,在雪地,在树端,在院场,在路上,甚至在屋梁,在一切我足迹和目光所到之处,都可见到它们的身影。但那是什么岁月啊!一颗童蒙未开的心,彻头彻尾将自己融入大自然中了。我至今无法想象,若是没了它们,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将会是怎样的单调乏味。现在早已今非昔比,三十来年的人生历炼,渐已成为一个地道的“社会人”了,花鸟虫鱼之趣早已逸出生命之外。不仅自己再不与这些非人生命打交道,就连不久前儿子小冰弄来一群鸽子养在窗外,整夜咕咕叫得人心烦,也被我强令退还给他的同学,至今想来还为当时简单粗暴地剥夺了孩子与非人生命亲密接触的机会而懊悔不已。(好在小冰对动物发自天性的爱心不泯。若干年后,他们的小家庭里不但也添了非人生命的“孩子”,而且小两口对社区附近的流浪猫狗照顾有加。)然而那一刻,当我的目光与Mary明亮纯净能照出人影的乌黑大眼睛对视时,电光石火般地,仿佛两个生命间有了一种彼此接纳的心灵感应,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当时叫我纳闷的是,此前静是一个连用手指触碰一下温驯如山羊之类的动物都吓得一哆嗦的人,而今怎么会突然钟情于狗狗呢!看来总是一个“缘”字了。打这以后,家里不管谁回来,Mary都要欢叫着到门口迎接,天天如此,次次如此,以致后来的小二、小三、小四,即便不是这个性格,可受了Mary的带动,全都如此了,这就是Mary用行动立下的规矩。直至她离世前几天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水米不进、走路打晃、站立不稳时,仍然一听门响就如听到冲锋号般,摇举着已掉毛很多的尾巴蹭到门口来迎我,这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来迎接我,因为翌日就要带她去医院了——我热泪盈眶。谁能承受得起十几年如一日的这份痴情不改的依恋啊!
还是当年我出差回家的晚上,当我们上床躺下后,原本在床边小窝里的Mary发出了尖脆幼嫩的嘤嘤哼唧声。“Mary怎么啦?”我问。静探头往床侧瞅一眼,说:“她坐在那儿,不肯在地上睡……干脆让她上床吧!”与狗同眠?我还未及反应,Mary已被安置在我俩枕头间,她侧躺着从被头上露出一个小脑袋,知道我在瞅她,她也斜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瞅我。“你看,”我叫静,“真是狗模人样,她真把自己当小人儿了!”一股暖流伴随着爱意浸润了我的全身。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我们认定了Mary就是家里的一个不可少的成员,也是全家的最爱。在以后的岁月中,尽管新家庭成员不断加入,但只有Mary自己十几年独享与主人共眠的特权。
“狗模人样”的Mary的确极通人性,善解人意。不管我们在沙发上坐着,在床上躺着,在房间里玩耍、游走或睡觉的她会突然蹦上床,低着头或仰着颏,拿她那乌溜溜的可爱大眼睛端详你,似乎在问讯:还好吧?你怎么啦?如果你拿手抚摸她,她会伸出小小的粉红舌头在你鼻子上、脸颊上甚至嘴唇上轻轻舔几下,以示感谢。当我们唠嗑说到“Mary”这个词儿时,她会冲你竖起耳朵,眼神中满是疑问:你们是在说我吗?有时Mary发飙,我们会故意逗她:Mary,你对Billy那么凶,又不让剪指甲,不听爸妈话,我们不要你了,你走吧!……这时Mary就会不高兴地筋起鼻子,龇牙咧嘴地发出“呜呜”声,我们破颜一笑,她立即摇摆着圈形的尾巴,蹿上身来舔你、亲你。我偶然打个喷嚏或是咳嗽几下,Mary会停止她的活动立马蹿上来左舔右亲,表示慰问。那满脸写着的关切使你无法不动容。“Mary心里啥都明白。”静说,我绝对认同:“就差会说话了!”
多年以后,我和静还在议论和思索:Mary刚来时晚上睡的小窝本来在床侧,她也已经在那里待过几宵了,为什么我回家后的那天晚上,她会突然渴望上床?这是不合犬的遗传习性的。而且我们没给过她任何暗示。真是她将自己视为人的同类了吗?而当静将她放进被子,安置在两枕头中间时,她竟是那样乖乖听话,显得舒适,甚或惬意,仿佛她早就认定她的卧儿就是此处。当她怯生生地乜斜着大眼睛瞅我的时候,她的小脑瓜子里在想着什么呢?“不好意思,我就待在这儿了,别怪我哟……”是这个意思吗?
Mary来我家两个月后,Billy也接踵而至。
Billy刚来时才1个月大,长得可比Mary幼稚多了,也调皮多了。通体白色,毛绒绒,披头散发地连眼睛也遮住了,短短的,矮矮的,乍看像个白毛球。只要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如静拖地,他就咬住拖布,四脚趴开,任你拖来拽去,真逗死人。那是一个多可爱的小不点啊!
Mary对新来的小不点也颇好奇,眼神定定地瞅着他,Billy蹒跚着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就打闹着在地上翻来滚去了。Mary大几个月,体格壮实一些,但她显然让着Billy,经常翻转让长毛“披头士”Billy压在她身上逗趣。Billy对一切都不在乎。刚来时,几次吃完自己碗里的食犹嫌不足,又旁若无人地用头拱开Mary,整个身子趴到Mary的碗上呱唧呱唧开吃。头几次,Mary不知所措,退到一边,很是诧异,很不情愿地瞪着Billy。如是几次之后,当Billy又照例行事时,Mary突然发怒了,将Billy一下从碗上扑倒在地按住,还龇牙咧嘴咆哮着——Billy这才知道Mary是惹不得的。此后Billy再也不敢轻易冒犯Mary,Mary在家中的王者地位由此确定,以后Johnny和Charles来,Mary总会在某一场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令其乖乖臣服于女王裙下。只是Billy心中从此埋下了对Mary的敌意,平时敢怒不敢言,但只要他被我们抱起,或是Mary遭到斥责时,他都会呜呜地对Mary低声吼着,以宣泄心中的不满。
不到半年,Mary和Billy都已脱却儿时的稚气,长大成人了。身为巴狼串的Mary真是只漂亮的小花狗,筋骨强健,活泼好动,跑起来颠颠地像只小马驹。蓬松的白色尾巴高高翘起卷成一个圆圈,毛茸茸的赛似雪绒花,后腿上的茂密白毛向两侧蓬起,我们都说Mary穿上了马裤。尤其是她的眼睛,圆而大,黑又亮,眼毛长长的,真是一靓女,漂亮!从她对你专注的凝视中,从她听到什么动静的一回眸中,从她犯了什么错误讪讪走开的低头斜视中,可以读懂她的询问、探求、若有所思、温情、疑问、警觉和不好意思、心虚、认错、乞求等诸般心思和情绪活动。Billy当然也非昔日吴下阿蒙了,这只出身于马尔济斯家族(但血统也非纯正)的小趴趴,现在已是四肢修长,全身白毛纷披的“披头士”。为了不使长毛遮挡眼睛,静每隔几天就得为他精心梳理一番,将他额头上的长毛拢起在额头上扎成一小鬏鬏,系上红绳,如此打扮又宛若一男扮女装的白雪公主。也许是生就运动员般的修长四肢,Billy的弹跳力在家中确属一流,经常蹦上椅子,再跳到书桌上、画案上、餐桌上巡视一番的就是Billy——Mary应该也有此能力,但她极少如此发挥——Billy甚至能跃过七八十公分高的障碍,将放在里屋尼龙袋里的狗粮偷吃个不亦乐乎,以致连拉不止……
食、色,性也。在这一点上,卑微的狗同高贵的人一样遵循着圣人的古训。
Mary倒是从不像Billy那样腾高犯险,但对“吃”同样专注而执著。每天喂食时静都是每人一只小钢碗,Mary和Billy的嘴一边往碗里拱一边发出带威胁性的鸣鸣示警声。这绝对不能说是他们太小抠,“护食”是任何生命在竞争激烈的生存环境中活命的不二法门,是遗传自始祖、与生俱来的原始生命本能。与现在时尚的“AA制”差堪相似。何谓“禁脔”,于此可明也。我喜欢看狗狗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健康嘛,胃口就好嘛。Mary、Billy小时,人吃的一切他们都吃,肉干、水果、瓜子、鱼片,甚至冰糕,没有他们拒绝的。到了他们的晚年,为了健康,改吃狗粮,且一定限量。一日一顿意犹未足。在厨房,多少次看到Mary头冲着搁有狗粮袋的壁柜,专心致志地盯着,也不吱声。直到你掏出几粒狗粮当点心喂给她,她才吧嗒吧嗒嘴,摇摇尾巴,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忽然很感动:作为智力似三龄童的小狗,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满足了他,就很快乐。人,要是也能这样,将无限的欲求简化为小小的欲望,不就经常能得到快乐吗?快乐其实就这么简单,可叹的是,几乎无人能做到,我也不能。虽然不能,却使我感悟到了“简单的快乐”之真谛。
Billy虽然贪嘴,Mary虽然在“食”上寸步不让,但他们在“大是大非”上从未含糊过。他们一旦认定了你,相信了你,就会将一生托付给你,至死不改其诚。
1994年底的一天,我们抱Billy去做绝育手术,主刀的张医生是一位技艺不错的朋友,事先已和他沟通过这手术的种种细节和可能。临到动手术时,静不忍看先出去了,由我抱着Billy。先给打麻醉针,一会儿时间到了,Billy眼神开始迷离,身子也左右摇晃,可就是不愿倒下,一个劲儿地往我这边挣。我估摸,从抱Billy进手术室,到陌生人给他打针,麻醉开始起作用这短短的时间里,Billy已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生活中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周围有他不熟的、未知的、可怕的人和事在出现,在压迫着他,这令他恐惧,唯有我,是他全身心的依靠,是他的亲人,所以他即使意识模糊也挣扎着往我跟前靠……这里面就有一个“意志”在支撑着他。我蓦地想起三十余年前,儿子小新不足岁时,有一天托儿所阿姨急匆匆来告诉我,说小新不小心摔倒,可能胳膊肘脱臼了。我三步并两步赶去托儿所,一大群小孩在大铺炕上,玩的,吃的,哭闹的,热闹着呢,小新孤零零背对我坐着看他们。“小新……”我喊,嗓子发热眼发潮。小新回头见是我,立即从炕那头冲我爬过来,伤了的那只胳膊悬着,另一只手和两腿并用,泪痕未干的小脸蛋涨得红红的,满是兴奋、盼望和委屈……我心中生出一种大感动:是信赖,才能驱使一个生命无条件地趋向另一个生命;是亲情,才能生出这样的生死依恋……我紧紧抱住了Billy,如同抱住了至亲骨肉。Billy这次让我突然明白,那种不含任何功利的纯真感情,不仅可以在人与人之间发生,也可以在人和非人生命间发生,而这在以往是不可能感受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