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八七年的向阳中学,我和李健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他经常能搞到些石榴啊大枣啊之类的东西给我吃,而我也习惯在放学之后,拉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我和李健的交往逐渐多起来。我发现,李健是个特别爱干净的男生,我甚至怀疑他有轻微的洁癖,他不仅在课堂上经常用一条米黄色的手绢擦手,每到课间,他总是第一个冲到水房,用清澈的凉水洗脸洗手。事实上,李健是向阳中学有名的小白脸,他的皮肤细腻而光滑,就像洁白的指甲,就算李健一个月不洗脸,他也是向阳中学最干净的。和李健比起来,其他男生简直是肮脏的泥巴,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除了爱干净,李健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爱笑,见到谁都是一副谦卑怯懦的样子,以至于到后来,我渐渐觉得“李健”这个阳刚霸气的名字,安在他身上实在大材小用了。有一次,我一针见血地对他说,李健,你不要整天像个闷葫芦一样死气沉沉的。你这么高的个子,又有两条大长腿,只要稍加努力,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长跑运动员。而且你嗓音条件不错,要是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用它来搞搞演讲啊、朗诵啊、唱歌啊什么的,也是不错的选择。我的建议显然没有引起李健足够的重视,没等我说完,他就张开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让我觉得,我的话变成了李健耳边吹过的一阵风,或者成了一只穿山甲,它们钻进了李健的耳朵,却很快从他另一只耳朵溜走了。
其实我知道,李健不爱说话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简直是糟糕透顶。在向阳中学,李健一直是学校最低分数记录的保持者,他的数学曾经仅得到可怜的七分,而语文更是考出了五分的惊人数据。需要指出的是,李健考出这么差的成绩,并不是因为他学习态度有问题。恰恰相反,李健其实是个既勤奋又刻苦的学生。但是,有些事情,光靠用功是没有用的,还要讲究一点儿天赋什么的。李健虽然下了功夫,可是他在学习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别人的脑子装的是知识,他的脑子里永远都是一团糨糊。
不管怎么说,无可救药的李健成了我们班的软肋,他试卷上画满的一个个红叉,如同挥舞的巴掌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也抽打在我们班每个同学的脸上。许多同学——包括淌着鼻涕虫的王倩和游手好闲的孙二宝——在提起李健的时候,都显得特别难为情。看得出,李健自己也很着急。起初,他只是在大家课外活动的时候,独自闷在教室里,争分夺秒地抓紧学习。李健刻苦学习的精神,得到许多老师和同学的肯定。在他们眼里,虽然李健成绩不好,那只是暂时的,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李健通过不断努力,一定能够有志者事竟成。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向阳中学的中考状元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像得那么简单,李健的成绩并没有按照我们想像的那样扶摇直上,他始终在后几名徘徊,有时候是倒数第三,有时候是倒数第二,更多的时候是倒数第一。那天放学后,李健悄悄地问我,孟毛,你知道哪里能搞到刺猬吗?李健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害羞。他说完之后,立刻低下头,像个胆怯的孩子一样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我搞不懂李健怎么会突然对刺猬感兴趣,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才能找到这种奇怪的动物。我很纳闷儿,李健不去思考怎么提高学习成绩,倒是研究起这种昼伏夜出的动物来。但是,我不想给李健任何刺激,前文已经说过,李健是我唯一的朋友,别说是区区一只刺猬,哪怕他让我去杀死一头犀牛,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我说,李健,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李健说,刺猬是很难找的,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说完,李健停顿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说,孟毛,你……真够朋友。
几天后,我跟随父亲回了一趟县城。我的几枚三好学生奖章在搬家时找不到了。父亲坚持要把它们找回来。母亲却觉得为了这点儿东西回去一趟,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他们俩为这件事发生了争执,并且大吵了一架。争吵的过程中,父亲一再强调那些失踪的奖章对他情绪造成的影响。他说,没了那些宝贝,他再也没有心情去喝酒,而这,直接导致了他彻夜失眠和精神疲倦,进而影响了他的工作状态。你知道吗?我在分发信件时,已经好几次把张三当成李四了,他说。母亲则对这一说法持怀疑态度。她一口咬定,影响父亲心情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些遗失的奖章,而是这个家,这个家里已经容不下她。她说,她成了这个家里一件多余的摆设。这场争论最终的结果是,父亲领着我愤怒地坐上去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而母亲则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号啕大哭,并用凄厉的声音发出对父亲的诅咒。
那次县城之旅给我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虽然父亲没能如愿以偿地找到那几枚丢失的奖章,但是却带我喝了一顿鲜美的羊汤,并且从商场买了一支钢笔和一副印有《西游记》人物的扑克牌。父亲的慷慨深深打动了我,以至于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有好几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我完全沉浸在钢笔和扑克带来的虚荣之中,我把它们展示给班里的同学,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钢笔和扑克成了我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我像一名凯旋的英雄。
一天中午,李健突然叫住我,他把我拉到一边,有些兴奋地说,孟毛,我终于找到了!
什么?你找到了什么?我问。
李健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把纸包慢慢地打开,里面竟然藏着一张花白的刺猬皮。
我不知道李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说,李健,你要搞什么花样?
李健让我帮他把刺猬皮铺在课桌上说,这样,一旦我犯困想睡觉,那些刺立刻会让我清醒过来,不信你试试?李健说完,从刺猬皮上拔下一根刺,朝我手背轻轻扎了我一下,问我,疼不疼?
我突然有些心疼。那根刺仿佛不是扎到我的手上,而是刺中了我的心脏。我说,李健,你能不能别扎自己?呃……我指的是,你如果犯困想睡觉,就用刺扎我好了,反正……反正我不怕疼。说这话的时候,我真想拍拍李健的额头,我甚至忍不住想把他搂在怀里。尽管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是它那么真实地存在着,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像一条蛇一样盘踞在我的内心深处。一想到这些,我的心立刻不安静起来。我在这种复杂的情感中犹豫着,纠结着。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李健看着我,大概是被我的神情吓着了。他愣了半天,就像看着一个怪物那样看着我。过了半天才说,没关系,孟毛,我也不怕疼。
说完,他狡黠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