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贾婉姝问。
她站在他对面,微微笑着,平静中带着几分妩媚。不在讲台上,她的身体语言就更散发出居家的闲散气息,就好像她天生就是一条鱼,而这世界就是供她畅游的海洋。那种显得毫不紧张的游刃有余,让内心总是心急火燎的唐景亮感觉到一种闲适之美。事实上,自从去年评过她的课之后,她就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的身边,有时候会出现在教研室他的办公桌旁,他正好抓她的差,让她帮他填各种表格,甚至帮他写一些必须上交教研室的活动总结。
唐景亮看看表,十一点,还有点儿时间。“回教研室吧,还得写个东西。”
“好,”贾婉姝晃了一下手里的车钥匙,“我送你。”
唐景亮工作22年了,要不是因为柳芝英生病,因为儿子出国花费巨大,买个车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事实上以他的身份地位,搞什么活动,知道住得近的哪个学校的谁谁谁会去,而且会开车去,打个电话让过来捎他一下就行了。莫说是捎,就是本来不计划开车,专门开车来接,也没有问题。很多老师其实也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光荣的任务,但他还是很少这样做。除非万不得已,他一般都是坐公交,时间紧了就打车。自从贾婉姝常常出现在他身边,车都打得少多了。
唐景亮上了那辆深红色的宝来,坐在副驾上。对于他这种块头,车身显得有些狭窄,不过副驾的座位似乎总是往后挪了一截,专门为他设置好似的。贾婉姝开车的时候,唐景亮就在离她略后的右边,用余光悄悄地看她。这是一个算不上漂亮,但绝对有气质的城市姑娘,应该有二十七八岁,微微打卷的头发上别着一个乳白色发夹,浅绿色的真丝半袖衫随着开着的车窗外吹来的风微微飘动。她的脖颈和胳膊裸露的部分,结实白净,但又显示着家常的朴素。唐景亮有一次问她是否有了男朋友,她说还不着急,先自由几年再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唐景亮总是这样感叹。
唐景亮把身体完全靠在了后座上,他是真的累了。而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才发现贾婉姝那种居家式的身体语言,也许正是让他安心的地方。她总是专心地开车,他不开口说话就绝不问这问那,不像其他老师,无论男老师还是女老师,他一搭上他们的车,他们就急切地说这说那。无非是说语文课多么难教,这是诉苦;说自己备课找资料多么辛苦,这是表功;也有趁这个当儿向他请教的,因为搭了他们的车,他回答这些问题就更显得责无旁贷。这都导致他的身体和思维依旧得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中,得不到丝毫的休息,甚至使他把正在思考的问题和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搅作一团,搞得更加疲惫不堪。贾婉姝不一样,她的身体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眼睛盯着前方,该挂档挂档,该换档换档,显得娴熟而又优雅。即使在城市的车流中辗转腾挪,也显得不急不躁。红灯亮起时,她踩刹车,摘档,拉手刹,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似乎她是一个开了几十年车的老司机。她还会悠闲地左顾右盼,似乎完全忘记了副驾上还坐着一个人。
到教研室后已经是十一点四十,贾婉姝把车停在教研室楼下,问他:“需要帮忙吗?”
“行啊,正好把今天教研活动的资料整理一下。”唐景亮说。
贾婉姝跟在唐景亮身后上楼,正巧碰到高中语文教研员何泽中下楼,他已经准备下班回家吃午饭了。
“老唐,活动结束了?还带回个免费的劳动力来?”何泽中比唐景亮小两岁,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何泽中是教研室里和唐景亮走得最近的人,因为整个教研室就他俩搞语文,即使高中学段和初中学段有诸多的不同,他俩也是聊得最多的。许多时候,他们还会在各自的教研活动中互相客串,搭把手。
唐景亮笑笑,算作回答。何泽中拍拍他的肩膀,下楼去了。
教研室只是这个行政楼上的一个大办公室,用木板隔成了许多的区间,一个区间就是一个学科。贾婉姝第一次来这地方的时候都不敢相信,管理着整个市的语文学科教研的唐景亮,竟然只拥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区间,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一台小小的电脑。所以当贾婉姝坐在唐景亮的椅子上,打开电脑帮他整理今天的教研活动的时候,唐景亮只能站在她的身后,越过她的脖颈,弯着腰指着电脑屏幕给她提出规格和要求,并打开另一个相似的文件让她参照。他闻到了她的头发里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有一瞬间他有些迷醉。但他还是在交代清楚任务之后,到隔壁区间历史教研员的桌子上,整理另外一个文件。
教研室很安静,只有贾婉姝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和唐景亮呼啦啦的翻纸声,以及中性笔写字时敲击在办公桌上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唐景亮希望贾婉姝不要那么快地整理完,他很享受这样一种静谧安心的感觉。然而手机还是在裤子口袋里发出了震动,把他的腿震得一阵阵酥麻。
“中午回来吃饭吗?”柳芝英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却又那么家常。自从母亲去世后,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人,会在饭点儿上,给他打这样一个电话,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回。你们先吃,干完手上的活儿就回去。”唐景亮说。护工已经做好了饭。
“我们还是等你吧。你快点哦。”柳芝英挂了电话。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尽快结束这段让他感觉有几分惬意的时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回家。许多时候,“回家”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词汇,可在此刻,却又显出了几分无奈,唐景亮把手机装进口袋,再次拿起笔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好在,贾婉姝站了起来,说:“领导,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她总是叫他“领导”。这样叫似乎也对,但他还是感觉不舒服。他希望她能像其他语文老师一样叫他“老唐”。不过似乎又不宜于纠正,便只能由她叫去了。
贾婉姝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甚至超出他的想象。这是个聪明的姑娘,讲课未必一流,文字功底绝对过硬。“好!非常好!”他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扬她。
之后他们在楼下的停车场里分手,唐景亮家,就在教研室后面的宿舍楼里,从后门出去,穿过一条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