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次经过被自己谈及数次的七道门。
第一道是小区正门。一扇号称波士顿风格的红色铁栅栏门,常年开着,门两侧有花坛,妆点四时不同的花卉绿植。
第二道是正门内二十米远处一扇一米多宽的小铁门,常年关闭着,进出都需用门禁卡。门上小铜牌刻“私家花园,非请勿入”。两侧不设花坛,而常年立两位皮肤黝黑的保安。保安们戴高耸的毛茸茸的帽子,穿异国军服般的紫色制服,皮带扣和皮鞋闪闪发亮,眼睛也亮,不知道怎么练就的——总能在进出的人中迅速识别出非小区住户。
第三道门进一号楼,第四道门进二单元——都需用门禁卡打开,每一道都精心设计、风格统一。
第五道门进电梯间,直达所在楼层。
第六道是防火门。
第七道才是家门。家门钥匙不似普通钥匙扁平一把,而是圆滚滚像小铁棍。铁棍上有五道旋转起伏的凹槽。据说这钥匙里有芯片和电子信息,配一把得耗时一个月,花费一千元——房屋中介把两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这么交代过。
七道门和一千元一把的钥匙,有必要吗?他问房屋中介。
与客户打惯了心理战的房屋中介先迟疑再一笑,热情瞬息退去,露出一丝还未成型的鄙夷,“这可是堂宁小区。”
那时他刚经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变动——也不过是从省城分公司调入北京总公司。空间坐标的改变却并没有改变他乏味的人生路径。他依然从事同样的测绘工作,连电脑和铅笔的品牌都没变过。
临近四十的康一西,在首都机场的摆渡车上有过一刻短暂的兴奋。虽然那兴奋只不过源自他同时听到了三位姑娘打电话时那截然不同的口音。在拥挤的摆渡车上,她们分别说着东北话、四川话以及完全听不懂的(也许是浙江)某地方言的声音,像绳索一圈圈缠绕着他。余音绕梁,袅袅不绝。完全不同的语言、完全不同的声色口吻、完全不同的频率,在狭小的空间中,和谐统一,像随意搭配出的调味品,陌生、混乱,却又刺激。
他想北京原来就是这样的啊,口音是多样的,姑娘是多样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是多样的。它们就这样混在一起,像三个姑娘同时各说各话——陌生、混乱却又刺激。
他突然对新的城市和工作充满憧憬,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开始相信这座充斥着嘈杂错乱口音的城市,将成就自己新的人生。突如其来的肿胀的热情,连他自己都颇感意外。
事实上热情的退却比它的到来更为迅速——他走进北京总公司里属于他的格子间时,便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电脑里是永远做不完的项目,邻座仍然是一些明不争却暗里斗的姑娘。
唯一不同于省城的,是窗外属于北京的灰白不明的天色。
有一天,他看见天空更远处,漂浮着一团颜色深重的灰色的云,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对街的高楼?还是一团更浓重的阴霾?他想打开窗户,因为怀疑被那咖啡色的玻璃窗阻碍了视线,但他很快发现那窗户竟是封闭的,根本打不开。
那一团深灰色的云,后来竟出现在了他的电脑屏幕上、他的眼镜片上、他手中的笔记本上,像3D电影中的物体一样漂浮着。他怀疑自己得了眼疾。
后来他尽量不去看窗外,而专注于电脑或者手里的铅笔。这似乎管用,乌云会在眼底散去,脑海中蓝天如洗,眼前闪现出短暂的清爽。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出现,他失去了天色的参照物,有时会错觉自己仍在省城办公室的格子间,从未离开。他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也错乱了,因为有好几次他都无法记起某项目是刚刚完结的?还是十年前便已经做完了?——它们都在图纸上,缺乏时间标记,看上去总觉得没什么差别。
现实的问题更迫切——他需租房,在北京城鱼龙混杂的房产中介市场里独自摸索。网上找的中介骗过中介费之后竟再无消息,他便亲自去寻。实地勘察,是测绘师的强项。
寻来寻去,偶然来到堂宁小区。
他被第二道门处的两名高个子保安眼明手快拦了下来。保安的阻拦倒是恰到好处激发了康一西想进去看一看的兴趣——他刚刚被网上的中介骗过,正急于证明自己。
他强撑起一点自信,假称自己是新入住的业主。
常年蹲守在堂宁小区七道门之外的房产中介,在此时颇有眼力地替他解了围,说是约好来看房的。只是,在得知他不过只是想租个价廉物美的房子的时候,房产中介便面露悔意,斩钉截铁地向他宣布,“堂宁小区的房子不租,只卖。”
短暂的看房之旅,让他记住了堂宁小区的七道门,以及一千元一把带芯片的钥匙。他站在小区大厅硕大的水晶灯下,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灯光太辉煌,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阴影便看不见了。
他当然买不起堂宁小区的房子,哪怕是最便宜的户型,哪怕他其实收入尚可,但为了在这没有阴影的地方多待一刻,或许也是为了虚荣,他对中介说,“也许,有合适的,也会考虑买。”
“好眼光,堂宁小区卖的可不是房子,卖的是一种象征,这个不说你也懂嘛!”
但他其实还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