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03期
栏目:新秀擂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回忆刚到上海的那些日子,因为那些日子里我是落魄的。可是我的眼前时不时地还会出现那些花花绿绿的公交车,我仍能听到它们用车轮在发烫的柏油路上轧出的深重的抱怨和它们用喇叭声传送出的或长或短的叹息。我还能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那条发亮的牛仔裤,它上面沾满了奔波中疲惫的灰尘。
天黑的时候我往旅店赶,那个旅店在杨浦一个隐秘的角落里。通往旅店的小路两旁总会站着一群抹着艳妆的女孩,她们总在傍晚的时候出现,从她们身边经过要接受她们或鄙夷或漠然或带着少许同情的目光,她们身上各种声调的香水味和汗味在空中肆无忌惮地奏响着,发出一种让人头痛的声响。
旅店很便宜,按天收费,一天只收二十块,我也曾想到过要租一个房子,可是上海差不多所有的房子都得一次性交满三个月的房租外加一个月的押金。“交三押一”从那些阿婆绵软的语调中传出有着绝对不可商议的气势。更何况工作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是在这样的旅店我也绝对坚持不了多少天。
我端一大盆水到屋里洗澡,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天花板上聚集着的一大群虫子,它们不高兴地哼唧着,四下飞散,落到乌黑的扇叶上。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在我隔壁的房门前停下,没有敲门,可是门被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接着我听到一个女孩的笑声,嘴被捂住以后发出的那种笑声。
我的眼前晃过了那群小姐的身影,那些影像刺激了我,让我立即怀疑到也许住在我隔壁的正是一个小姐,我忽然紧张起来,抓一件衣服放在胸前,把耳朵贴在墙上。一个男人半压抑着的动物一样的声音透过墙壁把他汗淋淋的赤裸着的上身带到我的眼前,肮脏而神秘,我使劲地闭上眼睛把那个男人连同他的声音过滤掉,紧接着我屏住呼吸,想捕捉到一点女孩的声音,可是女孩始终不发出声音,似乎洞悉墙对面的行为一样,空气被拉得越来越紧,有汗从胳膊底下流出来,蚂蚁一样地在身上爬。
很久以后又传来了女孩一丝轻微的笑声,那声音突如其来,吓得我抖动了一下。就在我用脚后跟牵引身体向床的方向退的时候,削成尖的床角在我的小腿上重重地划了一下,我咬着嘴唇把喊痛的声音吞下去,像痉挛一样捂住胸口的衣服,似乎自己也被窥视了心事一样。
我庆幸那一声以后女孩再没有了声音,我推桌子拉板凳弄出很大很心虚的声音,弄得一身是汗。之后我开始洗澡,毛孔里火辣辣的滋味渐渐地被冲掉的时候我意识到夏天快要过去了,因为恐惧,我感觉有点冷。
我一再地降低标准,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终于应聘到了一家美容院,那是一个低端的工作,我负责站在路口发打折的传单拉客户上门。
我只干了半个月,因为没拉到一个客户被毫不客气地解雇了,我领回事先交上去的一百八十块钱押金再回旅店的时候感觉到很累,累得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其实有很多天了,我一回来马上就躺到床上,我来不及进行一个女孩必要的洗漱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是大亮。
我那天睡不着,越是想把几天的事情整理出一个头绪越是感觉到心烦意乱,就在我唉声叹气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哼哼唧唧的哭声,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隔壁的女孩,我意识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有关她的声音了,那些在门外跺脚的声音和她的男人夹着汗味的喘息声忽然被我想起来,不过,似乎已经隔了很久了。
少管别人的闲事!我骂了自己一句,把头贴在枕头上,拉住被子使劲往下面压,似乎能把那声音压死,可是那声音像是一只打不死又受了惊的苍蝇,执著地萦绕在我的耳边一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我坐起身,找到一本书,犹豫了一下,砸向墙面,随着“哐啷”的一声,夜终于寂静起来。
一连几天我除了翻报纸找工作就是想着隔壁的女孩,我这人就是有这个毛病,总是会习惯性地观察陌生人,费尽心思地猜测她们的过去,积极地为她们策划未来。
那天早上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把皮筋儿叼在嘴里,一只手捂着头发,另一只手赶紧打开门。门口正站着那个女孩,她穿着小格子的衬衫,头发用一个草绿色的发圈梳起来,皮肤很白,眼睛特别清亮。她手里正拿着一个小盘子,里面有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
“我叫白鸥,就住在你隔壁。”我乐了,原来她是端一盘吃的来给我道歉了。
“我叫沙沙。”我请她进屋,拿过她的盘子,毫不客气地捡起一个又一个樱桃,心安理得地扔到嘴里。白鸥笑眯眯地等着我吃完,递了一块口香糖给我,“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激动地点点头,被她的这种直率深深地感动了。
现在回忆起来我发觉自己是一个地道的傻子,其实白鸥一直到和我分手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我,而我居然天真地以为白鸥在见了我一面以后就把我当成朋友了,但我得说,这不是白鸥的错。
午后的太阳把屋里蒸出酸酸臭臭的味道,我们都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出汗,这注定使我们的谈话不会带有悲情的意味,这也使白鸥的述说没有带上那天夜里的哭泣声。
白鸥讲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去年的×月×日,我到了上海,我租了这个旅店,我开始找工作……
我叹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