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年的时间,与端木的结合,萧红不可能没有轻松和快乐。她创作的数量和质量都比“前一时段”要好(代表作《呼兰河传》即是)。然而萧红终究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端木内向的性格大约并不适应于她,她心中一隅总还留恋着萧军这个豪放的人。对于这个,聪明善感的端木不会不知道吧。可能,端木的心中怀有世人难以详知的隐情。知情者说,萧红命苦,可她的性格绝不温柔温敦。为什么与萧军相处老是争吵?罗烽的妻子白朗就说她有神经质的毛病,她在病中和骆宾基恋爱上了,还说病好之后嫁给他。病中之人歇斯底里,常常冲动,对骆宾基说端木的坏话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林斤澜说,骆宾基写《萧红小传》,含有对端木的鄙夷。相反,对是是非非,端木一个字都没有写。林斤澜又说,“东北作家群”历尽劫难,端木熬成病秧子,还能够出门时,还到南方萧红墓前,烧诗焚词:
风入松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日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萧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镂斑竹新篁。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
1987年,端木偕夫人钟耀群为萧红扫墓
端木生前把萧红骨灰一分为二,埋在香港的浅水湾和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的小花园中。钟耀群按照端木的临终遗嘱,到了香港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的小花园,把端木的一部分骨灰,同萧红合葬。
林斤澜说,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一一回归道山,但愿他们不要把难以说清的事再来说说清楚。只是有个现象值得反思,必须提出,以便大家“清醒清醒”:作为作家,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活到八十好几,但有多少杰作流芳?萧红三十一岁,一部《呼兰河传》石破天惊,抒情牧歌,奇美惊世,像是灿烂的星星,悬挂在文学的夜空,永永远远,这是为什么!!
林斤澜说,萧军一生口碑不错。狷介耿直、豪放不羁、特立独行。值得反思的是,这种性格给他带来极大的人生痛楚。他曾公开宣称,鲁迅是我的父辈,毛泽东只能算我大哥!他去延安,毛泽东曾经似乎欣赏他:“你是极坦白豪爽的人,我觉得和你谈得来。”但单凭坦白豪爽又有何用?去延安就要懂政治规则。批判王实味,就是讲集权,讲秩序。当一大群入围攻王实味,不让辩白的时候,萧军当场喊话:“喂……让他说嘛,为什么不叫他说话?”散会后,还说围攻是“往脑袋上扣屎盆子”。这,实质上得罪到了毛泽东。后来萧军遭到丁玲、周扬、柯仲平、李伯钊、刘白羽、陈学昭、艾青等人的围攻了,丁玲说:“我们共产党人的朋友遍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
萧军真的被“丢掉”了。罪名是“反苏、反共、反人民”。从1942年起,萧军就开始了他挨批的长征。在“文革”中,萧军和他的家属进入炼狱,他和他的妻子王德芬被抄家、毒打、关押、劳改、批斗、示众;他的大儿子萧鸣脊椎被打裂,昏死送到火葬场,几被火化;大女儿萧歌被工厂开除,不得不露宿街头;二女儿萧耘,小学教师,每天揪去像动物一般向两千多名学生展览,不许上班,不发工资,三十五岁还不准结婚;小女儿萧黛,十七岁,生性要强,挨批斗神经错乱,花季死去!
林斤澜有小品,写“文革”之初的萧军。
揪人
——“红八月”之三
老作家萧老,会武术,有传奇色彩。文化造反派开一卡车,兴冲冲到他家里去,一是抄点什么,再是揪人。
萧老上了卡车,向儿女们挥手,大声说道:
“爸爸革命去了,孩子们,再见。”
萧军不把造反派放在眼里,的确达观过了头,当他说“爸爸革命去了,孩子们,再见”的时候,他能想到后来家庭的遭遇吗?林斤澜说,萧军的“硬骨头”袭鲁迅而来,是中华少有的气节,理当歌泣。而对于个人,不能不说是局限。鲁迅就不做无谓的牺牲,柔石、白莽、胡也频、李伟森、冯铿被捕之后,“于是我就逃走”。林斤澜还说。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萧军的局限还表现在看人看事的单面性。好斗好胜,个人意气。不用说当年要杀端木了,就是其后五十来年仇视端木。也是很不应该的——自己离弃萧红,又时过境迁,生的什么气呢?
林斤澜说:“‘文革’时,我和萧军关在同一牛棚,一起劳动,不见萧军发牢骚。爽朗,乐天,侠义依旧。萧军在劳动时,表现得非常积极,而且,极其难得——他感到劳动非常愉快。他的愉快不是装出来的。有一回拿水管子浇水,浇到人身上去了,竟像小孩子玩水战一样起哄,全不管当时的劳动是‘奴隶劳动’。休息时,在树林中,他卷样板戏本子,学走台步、念韵白。——当时样板戏是革命圣经,怎么可以玩笑呢?不久,听说‘四条汉子’被捕,整个文坛成了‘裴多斐俱乐部’,萧军伸五指,走台步,念韵白:‘一、网、打……尽!’他把世事看破了,他倒是真正的逍遥派。”
林斤澜又说:“萧军在我面前从不谈文学,更不谈我的作品。私下觉得他对文学,只做几句旧诗词,已经无梦。令我想起‘昨夜无梦过邯郸’,萧军过邯郸(做梦的地方),也无梦。他的兴趣在考古上,自嘲‘盗墓’。他的古体诗,应酬的书法,水平一般。他的笔粗,文学成就远远不及萧红,当然不及端木,也不及骆宾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