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6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一家是这个城市的客人。父亲来自遥远的北方的一个山村,那里崇岭绵延山川奇峻,那儿的人的口音中有着金属般透亮的共鸣声;母亲的家则在北方的海边。父母的谈话常常使人想起电台的普通话广播,与父母的乡音相比,这个城市的话语则显得很急促尖锐含浑,给人一种舌头僵化的感觉。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两种话语的操作,而且相当熟练,互不干扰。这一点上,我的父母远远的比不上我,他们在使用这个城市的口语时经常会窜入遥远的乡音。
我还知道,那个我从未去过的故乡的山村盛产柿子,一到秋天,黄土坡上那一簇簇矮树的枝丫上挂满了红红的果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几乎每到过年,家乡就会有人给我家捎柿子饼——那种软软的黑黑的外面裹着一层细腻绵白的甜霜的东西。母亲用小竹篮盛了柿子饼挂在墙上,小心地收藏着,有客人来了,才拿出来让大家分享。
那些日子,家里终日弥漫着柿子饼的香味。我并不喜欢它。这个城市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好吃的东西,我的小朋友常常对我拿出来的柿子饼不屑一顾。我自己也吃怕了,以至于以后只要一闻到那股甜腻的香味,我的胃就会痉挛。幸好后来给我们捎柿子饼的人少了,再后来老家基本上断了往来。有时候,父母想吃柿子饼,遇到街上有卖,称了三斤五斤提回来。两人围坐在桌旁郑重其事地咀嚼着,仿佛想从中品味依稀的乡情。
“什么味道?怪怪的,不像老家来的。”母亲咬一口,疑惑地问。
“从前不是这样的,”父亲连连摇头,“不好吃了,不好吃了。”
当然不是老家出产的那种柿子饼,也许是记忆出了毛病,也许是他们的口味变了。本来高高兴兴的事,反而弄得兴味索然了。
父母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开进这个城市,我却是在这儿生的。这两点对我都很重要,我既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豪,又对这个城市有着感情上的认同。稍大一点以后,我开始不屑听父母向我谈论老家,老家于我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老家来的人身上穿着黑棉袄,油腻的领子,腊黄的牙齿,以及浑身发出来的辛辣的烟叶味,都让我心情压抑。我很为他们在同学面前露出乡下口音而难为情。对外我完全使用这个城市的语言,像一个纯粹的本地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城市真正的本地人是很少的,他们大都散居在这个城市的郊区,极大多数城里人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在我们所居住的院子里,饯家祖籍浙江绍兴,李家是四川绵阳人,赵家是江苏如皋人,周家好像是福建人。这是个移民造就的城市,每个人都可以说他是这个城市的主人,然而也都无权把这个城市窃为私有。
冬天的一个晚上,我记不清确切的日子了,那天我刚刚在课本上读到了鲁迅关于少年闰土的描述,不知不觉的对老家流露出朦胧的眷恋。
“我们什么时候搬回老家去住?”我问母亲。
母亲露出很惊讶的神态,一个孩子怎么有如此奇怪的念头?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想了想,对我说:
“这件事要去问你的父亲。”
“你说什么?”父亲显得有些紧张,“你听谁说我们要回去的?”
父亲的样子让我害怕,我忙解释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回老家不好吗?”
父亲的回答很干脆:“这儿过得好好的,回去做什么?没有人会赶我们回去的,只有有问题的人才会被遣送回乡。”
我感到失望和怅然。我想父亲大概没有读过闰土的故事,我想故乡对父亲也许并不重要。我为自己居然存有对故乡的眷恋可是父亲却置之漠然而流下了眼泪。
许多年后,在父亲心境黯淡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常常一个人独自呆坐,目光呆滞思绪飘渺自言自语。一天,他念念叨叨地对母亲说:“在我死后,你们一定要把我送回去,埋到老家的土里。”这好像与父亲以前的那些言论有所悖离。他是那样的留恋着这个城市,进城以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父亲说的是在他死后,而不是生前。故乡对每个人是起点也是归宿。
我想,我死后不要回老家,那儿的山川树林河流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它们使我感到恐惧和害怕。在那儿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将迷失在苍茫之中,成为无人知晓的孤魂。故乡很冷,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到了春天,人们把山羊赶到坟地上吃草,在人们的想象里,坟山上的青草一定比别处更茂盛更新鲜更柔嫩……
后来我不再想老家了,我长大了,我有许多事要去想去做。故乡成为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家在这个城市的一所院子里一住几十年。
这个院子的格局在南方大城市里是比较少见的:一片大得可以跑马的空地,呈马蹄形建了十几间平房,大门口有带石阶石柱的拱门,一色的青砖把院子严严实实圈了起来。据说这是清末一个武状元的私宅,也有人说是比武时驻兵的军营,门前的马路名为校场路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到底怎么的,就不去管它了。反正到人民政府把这些房子收归国有的时候,这里住的已是各色人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