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随军来到了这个城市。刚进城的时候,部队临时安排他们住在这个院子的一间颇大的平房里。当时部队一些带家属的同志也住这样的房子,大家觉得有地方住就可以了,并不像日后那样挑剔。后来局势稳定下来了,许多部队上的人转到了地方工作。这些原先临时住下的人,陆续换了条件更为优越的公寓或有卫生设备的大楼房子。
我的父母却没有再挪地方。
据母亲说,是她坚持不要换的,她喜欢平房,住这种带宽敞得像草坪的大院子的房子透气痛快,不像有些楼房不沾地气。母亲的祖上是一个大户人家,从小住惯了带大院子的房子。
“这儿多好,可以养花种草,可以喂鸭放鸡,夏天在树下放一张竹榻纳凉,别说多惬意的。母亲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在跟谁斗气似的。
然而关键的一点母亲没有说出来,她说不出口。
进城初期,父亲作为军管代表带领一个工作组进驻一家工厂。一个初冬的早上,父亲走进工厂老板的家里。走在那条静谧干净的石子路上,父亲的内心油然升起一种脱俗的感觉,心情便有点恍惚。踏进那幢花园洋房,映入眼帘的是绿荫铺地的紫藤架,宽敞明亮的落地钢窗,古色古香的雕花红木家具。室内淡淡的焚香气味,使他想起遥远的家乡儿时可望不可及的大户人家的高宅大院。站在沉重油亮的打腊地板上,父亲的感觉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怅然。他足足不言不语地站了有十来分钟,让跟在他身后的主人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呆呆的不知怎么才好。
两人在书房坐停,老板的二太太出来端水送茶。老板的岁数大约五十左右,在当时算是老头了,却娶了一房二十来岁的小妾。那女人一身打扮看上去像个学生:丹士林蓝的旗袍,上身着一件淡青的披肩,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盘一个鬏,款款迈步之际,展露出一个婀娜的腰姿。这一切把父亲的目光紧紧地拉住。后来父亲才知道,她这副打扮并不是刻意为之,她的确是个学生,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老夫少妻,这种强烈的反差不由地让父亲对这个温文尔雅的女子心生怜悯;而且当时这样的学生装扮也是一种时髦,对父亲颇具吸引力。在接过茶碗的时候,他和她对视了片刻,有一种电流般的东西击中了他们,使两人都感到了震颤和害怕。
从那天起,父亲的脑海里再也忘不了那片绿荫铺地的紫藤架。
父亲开始寻找各种理由踏进老板的家里。有一天,老板不在家,是那个学生一样的女人接待了他。他接过茶碗,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匆匆地喝了一口,刚沏的水烫得他咝咝地抽气;她倚着桌子微微笑着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的土黄色的军装上。这是一个复杂而又丰富的时刻,父亲想应该说点什么了,而且要由他先说。
“你还是个大学生吧。”父亲没有想到这句话对她是多么的致命。
“是呀,是的。”她迫不及待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年轻的父亲故弄玄虚,“我什么都知道的。”
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去,“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可是他不让我再读下去……”
“学的那门专业?”父亲不敢看她起伏的胸膛,眼睛盯着茶碗问。
“家政系。”
“什么系?”
“就是教女孩子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的。”
“这还用教吗?”父亲看了她一眼,他无法想象家政系是一门什么样的专业。
“噢,这里面的学问可大呢。”她大大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学了又有什么用呢……”她的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水,水光鳞鳞,让父亲见了怦然心碎怜爱不已。
父亲明白有些话触到了她的痛处,便转了话题;“既然这样,现在解放了,你可以出来参加工作嘛。”
“我,我以前也是很进步的呀,”她用插在衣襟上的手帕抹了一下眼睛,急于表白地说,“上学的时候,我参加过学生运动,还上街游行喊口号发传单,那天我们一群女生走在游行队伍的中间,走了很多很多的路,许多市民围着我们看,走到市中心的时候队伍被一队军警冲散了,奔跑中,我的一只鞋跟掉了,独自一人一拐一拐地回了学校……”
她说话的语气急促而清晰,眼睛望着父亲,好像很久没有机会向人倾诉,也很久没人这样专注地倾听她的诉说了。她说她的同学中间有一些参加了地下党,还有人嫁给了解放军,她们穿着藏青色的列宁装在马路上走着,真是让人羡慕;她说她一天到晚在家里关着,哪儿也不能去,闷也闷死了……父亲倾听着,觉得她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他感到她对他的仰慕和敬佩之情。他们好像很有些共同的话题。她不卑不亢善解人意的样子给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她在他的心里占了一席之地,再也无法把她赶走了。
这样一来,作为主人的老板反而被晾在了一边。有几次,即使老板在场,她端上茶水以后便在边上坐了下来,一边听有时还插上几句。其实父亲跟老板要说的话早已说完了,反复说那几句话,不但听的人厌烦连说的人也倦乏了。以后,看到父亲上门来了,老板寒暄几句便找个借口走开了,剩下他和那个女人……
我无法想象父亲和她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当时他还不到三十岁,而她刚刚二十出头。那时候母亲生下我才三个月,还要忙自己在部队里的那份工作,几乎无暇顾及父亲的内心。我们看到的是两堆从硬木上砍下来的干柴,周围是新生活的熊熊烈火,火势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