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07期
栏目:中篇撷英
那天中午,船妮驾驶一条帆船驶入微山湖不久,突然,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便朝父亲喊道:“爹,哪来的这么大的酒味,你下去看看舱里的酒坛子,是不是有的裂啦?”
父亲光棍福大盘腿坐在船头那儿,听到闺女的叫喊赶忙哎了一声,磕了磕烟斗里其实已灭了许久的烟灰,站起来几步就走到舱口那儿,用一只光脚丫子推开钉着两层苇席的木盖子,然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进入到船舱的里面。光棍福大的眼睛看上去不大,但目光却是极其犀利的,他在船舱里面扫视了几个来回,一个缝隙也不放过,没有发现那些裹着草包的酒坛子有开裂的。不过,他嗅觉极灵的鼻子,还是闻到了弥漫在整个船舱里的淡淡的酒香,毫无疑问,这淡淡的酒香是从酒坛子里自然散发出来的,但和那种浓烈的酒味不是一回事。光棍福大还注意到,那些摞在隔板上面的布匹和药材,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一切都完好如初。
可当他重又回到船面上时,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这种刺鼻的酒味在运河水道上从来没有闻到过,就是在白酒产地官家营那里也没有闻到过,似乎从天而降,似乎天上一下打翻了很多的酒坛子,气味浓烈的酒液洋洋洒洒飘落下来。这让他感到惊奇,于是眯起眼睛向天上望去,他没有看到飘洒的酒液,倒是发现灼热的日头变得醉醺醺的了,就像一只喝了很多烈酒的火鸟,躺在薄薄的云彩上面大口地喘息,它张嘴呼吸一下,热风就送来一股浓烈的酒味。顿时,光棍福大觉得自己也有了些醉意,他很喜欢醉意蒙眬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他眼前总会浮现赵五娘的影子。
“爹,有没有事啊?”船妮朝父亲大声问道。父亲长出一口气,似乎这样可以驱走醉意。他走到船妮跟前,从她手里接过船舵说:“放心吧,酒坛子都好好的呢。”船妮又用鼻子使劲闻了闻,周围的酒味依然刺鼻,“这么大的酒味哪来的呢?”她实在迷惑不解。
父亲也迷惑不解,“爹也是头一次闻见哩,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唉,这事怎么说哩,爹心里也犯嘀咕呢,不知预示的是福还是祸。”说到这,他意识到这话有点不太吉利,于是话头一转,“妮啊,再过一个时辰,咱就到大刘庄了。到了大刘庄,咱把货物交给商家,就可以拿到咱辛辛苦苦、担惊受怕挣来的船费。过几天选个日子,就可以翻盖咱家里的三间堂屋啦。这般想来,却都是好事。你说是不是?”船妮点头道:“爹说的是,都是好事哩。”
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件事……”但欲言又止地咂了咂嘴。船妮从父亲的神情里察觉出,这事与她有关。“爹,你说,还有一件什么事?”她催促道。父亲这才说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今儿你就十八啦。”这事船妮可真没想到,她两个又黑又亮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俺记得你说过俺的生日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可今儿是七月初八呀。”她怕父亲记错了。父亲解释道:“八月十五是你到船上的日子,七月初八才是你的生日,你来的时候兜肚里装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你的生辰八字哩。”
父亲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十八年前的八月十五,他从船上捡到了她,而她的生日是七月初八。船妮想了想说:“前天晚上,赵五娘还说俺的生日是八月十五呢。”父亲呵呵两声,没说赵五娘说的对还是不对。前天傍晚,他们把船停泊在苏北的官家营码头之后,就像往常那样把船交给商家看守,然后上岸去赵五娘家投宿过夜。第二天一早,商家把采购的货物装了船,父女俩就解缆升帆沿着运河北上,直奔微山湖而来。“下次去官家营,不知什么时候哩。”父亲说着叹了口气。船妮知道父亲又想赵五娘了,便说:“咱盖完房子就去。”父亲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没有生意咱这船可不能空跑。爹琢磨着,往后生意少,咱干脆就不跑船了,在湖边开几亩薄地种庄稼,老天不会叫咱饿死的。”船妮最喜欢爹说的这句话,“对,老天不会叫咱饿死的。”她说着,从父亲手里接过船舵,“爹,你再去吸袋烟吧。”父亲点点头道:“爹是想再吸袋烟哩。”
船妮却在想:俺的生日怎么又变成七月初八了呢?船妮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农历八月十五是自己的生日,因为养父光棍福大和赵五娘都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可今儿怎么变了呢?船妮想:下次见到赵五娘有必要把这事问个明白。船妮非常喜欢赵五娘,她从小到大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赵五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她识的字也都是赵五娘手把手教的,有很多时候船妮真想叫她一声“娘”呢。但父亲却不让她叫,他板着脸说你叫了就让外人误会了,误会了就在运河上传扬得没影没边了,对你赵五娘就不好了。船妮就没有叫,可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世,赵五娘应该是最清楚的,父亲不会向她隐瞒什么。
如此一想,船妮心里有了底,就把这事从脑子里哗地一下翻了过去。她扶了扶头上戴的斗笠,扭头朝船后望了望,这一望她发现了不好的情况,帆船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一只小木船。小木船上的男人拼命地划着棹子,生怕跟丢了似的。他的上身穿着黑色的汗褟,右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是那么显眼,仿佛一条蛇趴在上面。船妮注意到他摘去了头顶的席夹子,露出一张年轻的长方形的脸,脸的轮廓就像斧头劈出来的。船妮还发现他深埋在额头下的眼睛,闪着炭火般的光亮,一眨不眨地朝帆船上望着。这让她心里有点发毛。后来她发现这年轻的男人,其实不是在望帆船,而是在望她,她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你个野种!”
这么骂了一声,她赶紧转回了头,又扶了扶斗笠。这斗笠是赵五娘给她买的,样子极其漂亮,扣在长长的辫子盘起的头上,谁见了都说好看。这会儿她想把斗笠摘下来。可转念一想,摘下斗笠她那长长的辫子必然垂到腰下,那样似乎更招惹人了。“还是戴着吧,日头毒着哩。”她在心里说。
于是她就当身后没有那只小木船,眼盯前方稳稳地把着手里的舵。但这没有持续多大会儿,她就感到身上像扎了很多的芒刺,弄得刺痒难忍。她用手扯了扯紧贴双股的裤子,裤子虽是丝绸做的肥短的灯笼裤,但已被汗水湿透,扯过之后一松手,倒比先前贴得更紧了。“爹,我的脚痛。”船妮朝父亲喊道,“爹,你来。”父亲哎了一声,磕了磕烟斗站起来。
但当他抬起头来张望的时候,突然惊呆了,如同一截木头戳在那里,嘴里不由得喊了声:“天!”船妮看到爹的模样吓人,急忙转身去望,这一望她也惊住了,也不由得喊了声:“天!”她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直立着一条巨大的黑龙,龙头像个不停旋转的漏斗,越旋越大,越旋越高,摆着长长的尾巴扫了过来。船妮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吓得呆若木鸡,整个身子跟施了魔法一般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龙卷风来啦!龙卷风来啦……”小木船上的男人大声喊着。
光棍福大缓过神来,朝船妮喊道:“快抱住舵!”船妮赶忙紧紧地抱住舵。光棍福大急忙调转身子去落帆。就在他把帆布落下半截时,龙卷风过来了,只听哧啦啦一阵响动,帆布又升了起来,哗啦一下像块碎布那样给揭走了。接着,随着“咔嚓”一声脆响,桅杆齐斩斩地折断了,铺天的水浪轰隆隆地涌上了船。
此后,光棍福大感到船身在急速旋转的涡流中不停地颠簸,有时没入水中,有时又被高高地抛起,并发出吱吱嘎嘎断裂的声响。他紧紧抱着桅座,心想一切都完了,他和女儿完了,他的船和人家的货也完了,他再也见不到赵五娘了。“船妮!船妮……”他大声叫着。
船妮在头一个大浪掀上船时就被打倒了,她的双手离开了船舵,整个人就成了一条打昏的鱼,在船尾滑来滑去。后来,她听到了父亲的叫喊,就大声回应着。再后来,她感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一双手紧紧抓住,把她拖回到舵杆的旁边。她感到有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抱住了舵杆。再后来,当她抬起头来时,看见滔天大浪中,一伟壮男子扶着舵杆从她身上站了起来,用尽全力去扳舵。
龙卷风围着帆船打了一溜旋之后,朝西岸奔去,又一溜烟消失在西边的天空。刚才还汹涌的湖水,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经历了一场短暂劫难的光棍福大这时收住了哭声,首先想到的是对天磕头,他一边磕头一边说:“老天爷,大刘庄的刘福大谢你啦!老天爷,大刘庄的刘福大给你磕头啦……”光棍福大的真名叫刘福大,但运河上的船家们没有人叫他的真名,都叫他光棍福大,因为他没有娶过媳妇,却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和一个姿色迷人的相好。
光棍福大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直到被船妮扶起才不再磕了。他抬眼环视了一下船面,当他看到船上多了个光膀子的年轻汉子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这一带有人做黑道上的营生,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说不定这小子就是个劫路的土匪。光棍福大打起精神走到年轻汉子跟前,声音有些哆嗦地问:“你……想要什么?”年轻汉子粗声粗气地说:“大叔,你的大货船把我的小木船撞碎了,想要你还我的小木船。”
船妮发现这个男子,就是划着小木船跟在帆船后面的那个野种,但她没有把这事告诉父亲,而是咬着父亲的耳朵说:“爹,是这人跳上咱的船,是这人改的舵。”光棍福大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觉得天底下的奇事真是太多了,对年轻汉子说:“好,赔你只船,跟大叔走吧。”
船妮和父亲先前闻到的那些刺鼻的酒味,到此时已消失得干干净净,空气一下变得格外清新。不但如此,让父女俩更为惊奇的是,在这场老天降下的突然袭击中,船舱里的货物和他们一样,只是经历了一场虚惊,一坛酒都没有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