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3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光打在教室的墙壁上,影子有些斑驳和怀旧的感觉。墙壁上的反光,依稀映出下面坐着一个个身影。
陈江苏就坐在其中,看了一会儿,她悄悄起身,从有些昏暗的教室里走了出去。
这是摄像课的观摩时间。几个月前,陈江苏报名参加了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现在这个摄像课,就是专门为她们这些毫无拍摄经验的人准备的。每周两堂课。周日上午是观摩时间,大家一起观看学员拍摄的生活片断,有时也要进行讨论。
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陈江苏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了。台北的春天多雨。其实这算是个明媚的春天了,校园里的草坪养护得绿油油的,像是油画系学生失手打翻的绿漆。毛毛细雨营造了空蒙的气氛,笼罩在远山和群树之间。
陈江苏呆呆地靠着粗大的立柱出神。
不得不承认,刚才那位同学拍摄的自己家庭生活场景,有点刺激到了她。片中的主人公那么恩爱,一家人那么和睦,镜头里满满都是爱意。
可是,陈江苏想,如果是自己家,又会拍出怎样的画面呢?拍出来了,敢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
不确定。真的不确定。
她心烦起来,正四处从口袋里找烟,发现烟没带。
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
“同学,不认真上课,跑出来过烟瘾吗?”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指上夹着一根烟已经递了过来。
“谢谢。”陈江苏伸手伸了烟,刚放到嘴上,“叮”的一声响,打火机蓝色的小火苗也刚好递到。陈江苏点着了烟,那个男同学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人趴在栏杆上,向外吞云吐雾,一时无话。
沉默是一种很奇怪的物质。大多数时候,它像空气一样触摸不到,你可以被沉默包围,像一块石头,完全没有交流,没有呼吸,但你无法压制沉默。如果压制得太久,终有一天它会爆发,会像一把尖锐的凶器,刺破周围的一切。
但在另一些时候,沉默却是另一种交流,不用语言,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即可意会你的意思。刚才观摩的片子里,那对金婚老夫妇一定是如此,经历数十年的共同生活,大概心意都能相通了吧。
还有一种沉默,是在陌生人之间的。沉默得太久,则会显得不礼貌。一想到此,陈江苏决定说几句话,虽然其实她并不擅与人交际。
刚开口,便几乎是与对方同时出声:“你的片子不错。”“你准备拍什么?”
真是凑巧了,两人都下意识地转头相视笑笑。陈江苏说,“我——”对方说,“你——”
陈江苏觉得有点儿尴尬。于是对方开始先说。对方说,他也不会拍片子,因为小时候在眷村生活过,想拍点眷村的东西……
眷村?
好像看出陈江苏的疑惑,对方点点头。“是啊,我爷爷就在眷村生活,后来我父母也在眷村生活……对了,你准备拍点什么?”
啊?陈江苏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问自己拍的东西。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拍点什么。自己是怎么加入这个纪录片拍摄计划的呢?是缘于网络上的一个征集通告——有个“台湾外省人协会”的公益组织,推行了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他们出钱,想找一些人来拍摄普通老辈人生活和历史的影像资料,关于城市,关于眷村,也关于父辈的生活。
陈江苏的父亲,也是一名大陆来的老兵,不过她家并不在眷村。几个月前,在公司做文员的陈江苏看见这个计划后,就随手填了表格,报了一个名。结果没想到竟然入选了。
可是真的要开拍,她却犹豫了——难道自己真的有决心去拍摄自己的父亲吗?
说实话,对于这一点,她自己完全不能确定。
所以当她面对这个人的问题时,陈江苏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含糊其辞,“大概,我也是拍一点家里人的生活……这一类的吧。”
对方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转过来,伸出手:“我叫宋建信。”
陈江苏也伸出手,两只手礼貌性地握了握,“叫我江苏吧。”
“嗯?”
“对,你知道的那个江苏。”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道别后,宋建信离去,长长的米黄色风衣,在毛毛雨里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