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台北。
玻璃杯子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这个夜晚传出,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心脏。12岁的女孩陈江苏,本来是在一盏昏暗的小台灯下写作业,听到这个声音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天气很热,女孩只穿了一件松松的汗衫和短裤,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此刻,她再不能安心写作业,她把双腿缩在椅子上,双臂环绕着抱住了自己的两条腿。
外面的吵架声音越来越大,但女孩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每一次这样的声音出来,都是她的噩梦,她害怕,以至全身发抖,但她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她看姐姐,姐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哥哥一定会拍拍她的背,跟她说,不怕不怕。
女孩去推了推姐姐,可是姐姐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女孩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赤着脚,轻手轻脚地拉开一丝门缝朝外面张望。
一张方桌边上,父亲坐在那里喝酒,一个空的酒瓶碎裂了一地。
女孩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她拿起一把扫把,去扫地上的琉璃碎片。她轻轻地扫起来,一下又一下,扫把比她人还高,很费力,可是她仍然固执地要把地上打扫干净。她不敢看坐在桌边的父亲,担心他又发起无名火来。她甚至怕扫地的声音太重,吵到父亲又招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父亲完全醉了,他已经趴在了桌子上,碗里的酒也洒出来,一滴一滴往地上掉。
女孩还在扫,突然,一股刺心的痛让她不由叫了出来。一块碎玻璃扎到了她的脚上,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她害怕得哭出了声。
父亲头也没抬,嘴里嘟囔着:“哭,就知道哭,哭有个鸟用!妈了个逼的!”
这时候,妈妈冲了出来,她的喉咙像被撕破的塑料皮,发出尖硬却虚飘的吼叫。她想扑过去揍那个酒鬼一顿,但显然力不从心,她瘦弱的身子被狂躁的父亲用力一搡,就踉踉跄跄地跌出去好几丈。她爬起来,又冲上去扯父亲的衣服,满身酒气的父亲站立不稳,从凳子上坐到了地上,薄薄的衬衣也裂开了。他像一条发怒的公牛一样站了起来,举起了倒在地上的长条凳,从半空中狠命劈下来……
坐在地上的女孩发出了“啊——”的啸叫声。
叫的时候,女孩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一声“啊——”上面。只有这样,她才能集中精力不去关注那些可怕的事物,比如酒瓶碎片、菜刀、棍棒,比如枪、炮弹、石块、硝烟。只有在拉长了的尖锐无比的“啊”这一声喊叫里,这一切才会消失。
日光灯碎裂了,“碰”的一声像爆米花的密罐突然爆开,它是被父亲举在头顶的长板凳砸碎的,板凳没有砸到人,日光灯充当了牺牲品。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只有女孩的那一声“啊”,还固执地坚硬地架在黑暗里。
头顶上,电线爆出一星火花,又瞬间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突然,头顶上的火花再度突然爆出,像一个大火球一样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小女孩拔腿就跑,大火球的火苗风驰而来,吞噬了后面的一切……
奔跑!奔跑!奔跑!突然,眼前是巨大的黑洞,女孩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一声惊叫,在黑暗里响起。
又做噩梦了。蹬开被窝,一个翻身坐起来,摁亮了电灯,陈江苏还在噩梦的感觉里惊魂未定,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多年了,陈江苏总在做内容相似的梦,她总是在梦里奔跑,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地奔跑。
看看表,已经五点多钟。她靠在床头,右手拍打着额头,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
清晨,阳光是透明的。这座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五层小楼房,阳光穿过老式的木窗,洒在了灰暗的墙上。其实这个建筑的色调很陈旧,如果从高处俯瞰下来,这条无头巷子最里头几幢建筑都是如此。
陈家的这幢房子,已经四十年了,当时父亲倾尽所有才买下来。父亲1966年从军中退伍,进了一家钢铁厂,当锅炉工。那时当工人薪资不高,父亲结婚后,每个月除了供应全家五口人吃饭,就剩不下多少钱,可是人多房间少,儿女们一个个大起来都要单独一间屋子住,父亲只好在楼顶上自己动手,又加盖了一层,这样总算是够用了。从楼顶房间的小窗户里望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望见天上一轮黄色的月亮。可是夏天又太热了——陈江苏几乎痛恨台北的每一个夏天,闷热无比,她关于夏天的记忆似乎总是在闷热中挣扎。
“这么早干嘛,上班也不用这么早啊……”听见陈江苏从木楼梯下楼的声音,妈妈从厨房里探了半个头出来。
“我睡不着。”江苏趿着拖鞋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用压力锅煮粥,觉得全没胃口。一转身,客厅角落里一个身影倒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父亲佝着背,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江苏不由地想起刚刚的那个梦了,还有梦中因酒醉而显得无比凶悍的那张脸。而此刻,父亲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是那样削瘦,与梦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在陈江苏的童年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她不愿面对的噩梦。只要一想起那些事,她心里就像被什么揪起来,于是赶紧冲进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妈妈手上端了一碗粥在吃,发出唏里呼噜的声音。父亲的背影已经移到了厨房,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手像风中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他的手上是一卷报纸,好半天,他才把报纸打开,从中抽出一把挂面,又抖抖索索移动脚步,把面条丢进了锅中,一路上,手指碰断的面条纷纷掉落。
陈江苏赶紧把目光移开。眼前场景,她都不忍再看下去。
各煮各的饭,各吃各的菜。这就是陈家的日常生活场景之一。陈江苏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场景已经维持了多少年。妈妈烧一家人吃的饭,父亲煮他自己吃的饭,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陈江苏终于鼻子一酸。时间总是最后的胜利者,不管你曾如何蛮横不可一世,最后都会被时间击败。她看着眼前那个老人,一霎那间,从梦境到现实的凄凉一下子击中了她。
同在一个屋檐下,陈江苏竟然不知道父亲的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不仅她不知道,恐怕家里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从来不说。
陈江苏拉开门,妈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问她去哪。她不愿再多说什么,把门在身后带上,“哐当”一声,似乎一个世界就被关在了身后。
一个楼梯,又一个楼梯。陈江苏不由自主地贴着墙根走路。她很怕遇上邻居,因为每一个邻居遇上她都会过分关心地问她:“江苏,昨天晚上你们家又乒乒乓乓地闹了一晚上,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
年幼的陈江苏背着书包,饿着肚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她快步走快步走,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家、这扇门、这条小巷,哪怕是快上几秒钟都行。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变成了一路小跑。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脸上,早已经爬满了泪水。
她要一直跑到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才敢放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