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一宿没睡好,被袁丽一会儿孩子一会儿房子地嘀咕来嘀咕去,刘欣的头像铅一样沉。早上,刚迷糊了一阵,就被“懒虫,起床;懒虫,起床”的闹钟声叫醒。
刘欣没敢伸一下懒腰,就从床上爬起来。袁丽起身给峰峰套衣服,可怜的小家伙睡眼惺忪地开始给自己穿裤子穿袜子了。只十五分钟,父子俩就刷好牙洗好脸甚至抹上搽脸油出了门。
单车在拥挤的车河中行进。武汉初秋的风,有一丝乍暖还寒的凉意。朝阳被日益矗立起来的越来越高的大楼所遮蔽,很难再见那鸡蛋黄一般的万物之光从远远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镜头了。刘欣想着怀里的儿子,想着他早早就入学,开始独自承受学习的煎熬;想着他一日三餐在学校里吃饭,从幼儿园开始不知到哪一天才能结束的食堂伙食,心里就有一种凄凉的酸涩感,这个“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何时能够像烈日一般当空照耀呢?可是,刘欣心里又多愁善感起来,自己不正是这太阳当头照的年纪吗?家里、家外,疲于奔命的生活,袁丽偏还心比天高,一天到晚希望自己能升官发财,“愁眉苦脸地赚了钱来,愁眉苦脸地花掉”。原来中午的烈日烦恼更多啊!
送走了峰峰,车骑到银行门口,刘欣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往常从后门出库的箱子,今天全都被装在了前门。十几年的惯例,怎么没通知一声,就改了?刘欣一步冲向行里,暗暗的白炽灯泡照得整个大厅蜡黄蜡黄,储蓄柜会计柜房改柜等前台柜里,人们的脸上有一丝怪异的落寞和悲伤。刘欣冲向自己的出纳柜,只有那个实习生叶子正茫然不知所措地红着眼,刘欣的头皮开始一点点发麻,紧张地问:“叶子,怎么了?”叶子这才发现了他,嚎啕大哭起来:“丁师傅,丁科长,他死了!”刘欣糊涂起来,心里一下子没着没落:“哪个丁师傅?哪个丁科长?你说呀!”
“丁威呀,丁威死了!”刘欣顿时就呆在那儿,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翻腾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他冲到里间科室,看到科里的女职员全都红着眼在哭泣,他推搡着她们,让她们告诉自己事情的经过。
丁威,出纳科的副科长,一个全行公认的老好人,昨天入库时,不小心被漏电的电闸电倒了,三十三岁的年纪,就这样去了。
全行上下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丁威是大家公认的好人,是那种迟到了他也不会记下你名字的科长,是那种你请个假他会帮你顶班的好人,否则,星期六星期日值班,怎么总轮着他?据说有些人对他仍是有意见的,说他分奖金的时候可没那么客气,但在刘欣心里,在大多数人心里,这只是小节问题,别人毕竟多出了力的。而现在,死亡,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亡,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意外的死亡,分分明明地摆在了这些年轻人的眼前了。
这是一家年轻的银行,刘欣差不多是建立这家新兴的商业银行的第一代“开国元勋”了。和丁威一道,高中毕业托人找关系进了这家银行,一起培训,一起上岗,一起转正,一起分房,一起看头头脑脑们像四季轮回一般换去换来,而丁威,半年前才提的副科,刘欣当时也不是没嫉妒过的,过后想想,酸溜溜地也就罢了:别人吃的苦你吃得了?别人卖的命不比你多?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可从未见人家的老婆孩子拖过后腿。据说孩子生病住院,丁威也没耽误一天的工作,人家的副科长,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呀!对刘欣,丁威也真像铁哥们一样照顾有加的。
可是,死亡。
原来死亡是这么简单。
行里的人都跑到出纳科议论开来,女职员们红肿着眼睛。刘欣听着周围纷乱悄议的声音,心情萧索起来: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为他落泪?可是他并没有毅力像丁威做得那么好,原来要做个那样的好人是如此之难的,只不过多得了别人几滴真心的眼泪罢了。况且,谁说的,好人不长命呢!那我的一家老小怎么办?
想到这,刘欣赶忙问叶子:“哎,他老婆孩子都知道了吗?”
会计科的一个女子接口道:“昨天半夜就派人接了来。他老婆都已经不会哭了,他妈一听就昏过去了。”
刘欣就这样在郁闷的气氛中干了一上午。隐约听见女职员们得空就议论一下的机密话题,好像说丁威的老婆态度很强硬,已经开始给行里提条件,讨说法了。具体怎么回事,刘欣也无心听下去,心里沉浸在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逝去的悲哀和凄凉之中。
中午,和男同事们谈了谈丁威的死,已不像早上刚得信时那么伤感了。大家唏嘘了一番,仍旧关起房门“斗地主”。刘欣旁观了几圈牌,看看表,正好一点,赶忙跑向旁边的证券市场。
前两年入夏以来,股市一直狂跌,一直跌到刘欣再也不认为股票里的钱是他自己的时候,股市才开始犹疑起来。可是,那一年,大洋彼岸又来了个“9.11”,弄得全球股市狂跌。跟着是美国出兵阿富汗,远征伊拉克,中国的春天在口罩中盛开的非典疫情……股市就在这起起伏伏的政局中也毫不示弱地下跌起来。
刘欣恨透了股市,发过多少次誓,解套了就决不再涉足此地了。但是,他像一个戒不掉白粉的瘾者,一直不能抽身这在泡沫中翻滚的金钱的神话市场。
1997年初还是1996年底,或者更早些,他自己已记不清什么时候涉足股市的。那个时候,他的业余爱好是打打麻将,打打“跑得快”,小输小赢,输给谁赢了谁,心里一清二楚。可是当身边周遭的人们越来越汹涌地玩起股票的时候,他的心耐不住寂寞了,再加上袁丽不停地边敲边打,胸有成竹地说她的同学的表哥的同学是上海市场的一名红马甲时,他便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了。那时候,他耳边听到的是千千万万的股民赚了、赚了、又赚了。即使股票下跌,“你不出来,就永远不是赔”!这是哪个股民说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听了这话的人们更加斗志昂扬起来。刘欣因为这句话是他的发蒙之语,所以,他炒股票的历史,不是赚的历史,也不是赔的历史,而是彻彻底底套牢解套再套牢的历史。
他不是没赚过,他刚进股市正值牛气冲天之际。似乎每个股民都是在牛气冲天的时候入的场。他小试小探地投进了一万五,买了当时雄霸深市的“格力电器”和炒得热火朝天的三峡概念股“鄂猴王”,一个星期,他及时抽身,净赚二千八百五。夫妻俩高兴坏了,豪爽地换了一台电冰箱,把丈母娘结婚时送的老式冰箱又送还了回去。然后,再接再厉,又用了五万元,五万元啊!是他们省吃俭用后所有的积蓄,全部买进了“陆家嘴”。一个星期不动,第二个星期不动,袁丽沉不住气了,她的计划是“五万元,一个星期至少要赚个两千元啊”!刘欣不动声色,他其实并不懂股票,他之所以看上这张陆家大嘴,只因为他觉得那是上海本地股,上海股市历来如此,没有不炒本家股的,所有的上海本地股都动了,它没有理由不动。不枉刘欣之心,第三个星期,“陆家嘴”横空出世,日日飞涨,交易量空前大涨。五天后,刘欣收了手,净赚一万五,夫妻俩抱头狂喜。这是刘欣最值得骄傲的一章,也是刘欣自认为运气甚佳的一章:因为大半年后,证监会好像公布了“陆家嘴”曾非法炒作的真相,责令处罚云云。而刘欣,是那次非法炒作的得益人。
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了。曾经有个“5.19”,全国股民都赚了一把,紧跟着一个多月后,又都慢慢跌回去了:先是还赚了两万,不甘心,曾经赚了四万都不曾抛呢;然后只赚一万了,更不甘心;然后平了仓,哼,那岂不是白忙活了?再然后,风平了,浪静了,心也不再摇荡了。你看那大户室的人开始悠闲地打起了麻将,散户室的人头不再攒攒乱动,那就是,全国股民被套牢了。
刘欣看着自己的“九龙电力”,已经跌掉十元钱了,他暗暗地咒骂起来。可是现在,好像也没人关心股票了。刘欣的心是痛痛的,他不知道自己的钱到底给谁赚了,真不如打麻将呢,至少知道赢自己的是谁,还可以诳一顿饭吃呢!
回到科里,正巧有电话找他,原来是妹妹刘莹,他们兄妹间从来都直呼其名,“有没有时间?我在医院,妈病了。”
“啊,什么病?”
“你知道的,妈一直说肚子疼,医生说是胆结石,可能要开刀。”
“哦!可是下午我可能请不了假,我们单位出了事,一个副科长死了。晚上我过去,刘鹏知道吧?”
“他早就知道了。”刘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满。“我想了一下,大家也都忙,可能没办法陪床。我已经请了一个医院的护工,人家是干这行的,到底明白些,你看怎么样?”
刘欣只好诺诺连声地答应了。放下电话,他全身疲惫起来:难怪早晨一醒来右眼皮直跳,搞了半天,原来有这么多事等着啊!
刘欣是家中的老大,下面依次是弟弟刘鹏和妹妹刘莹。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因公去世了。母亲几十年来拖儿带女,在一家军工厂里担任会计,又享受着政府给的抚恤,没再嫁人。
在刘欣心里,寡居的母亲是清高的、要强的。她给三个孩子穿非常体面的衣服,却宁肯关起门来一家四口就着咸咸的一盘腌菜吃饭。她非常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总害怕别人背后指点她和她的三个孩子:“瞧,他们没有爸爸,穿得几可怜哟!”不,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她和她的三个孩子,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衣着光鲜的,她和她的三个孩子昂起头在厂区大院行走的时候,是那个暗淡背景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她的嘴微笑地抿着,她的头高傲地昂着,她跟男人说话有分寸地矜持着,她求人帮忙时有商有量地微笑着。所以,在那个不小的军工厂里,为他们做那些扛米、抬煤、接保险丝等一切男人该做的活计的男人们,享受到她吩咐的劳动不啻是一种荣耀。母亲和自己的娘家婆家依旧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当她作为一个寡妇出面求事时,好像是无所不能的。高中毕业,刘欣进了银行;刘鹏进了警校,现在是一名警察;只有刘莹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烟草公司人事部,现在已经是一名副经理,真正的白领。
可是,快结婚的时候,他才发觉袁丽是如此容不下他的寡母,她有所有小家户出身、成长所受到的家教和耳濡目染,她无论如何不肯与母亲居住在一起。他正在难以启齿告诉母亲甚至愤恨地想推掉这门婚事的时候,母亲出来打了圆场:“你们反正要分房子的,就别和我挤一块儿了。将来刘鹏结婚的时候,也是搬出去住的。婆媳婆媳嘛,不可能有处好的时候。分开来往更亲热些,免得我儿子们受夹板气。”
袁丽却跟他嘀咕:“你母亲很自私的,不让你们兄弟俩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就把你们打发了。你看她对刘莹,又有文凭又有长相,待价而沽的女儿,将来找个好女婿,一辈子她们都不愁了。”。
刘欣劈头把袁丽吼了一顿,他不能容忍袁丽说自己的母亲。只是刘莹真的嫁了,真嫁给了省委机关的一个什么处的副处长。母以女贵,袁丽和刘鹏的老婆,再怎么样,也不敢在婆母的尊严前说上一句不得体的话了。
下了班,给袁丽去了电话,让她去接峰峰,刘欣朝医院奔去。电话里,袁丽一听婆母病了,也着急起来,跟着要去看。刘欣感动之余,劝她回家带峰峰,自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再去不迟。
医院里,刘鹏和刘莹都到了,已给母亲办了住院手续。兄妹三人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商量起来。
“问了医生了,确诊是胆结石,要立刻开刀。”刘莹说。“怎么得的病,谁也说不清,关键是,现在得把妈的病治好。”刘莹的话,透着政工干部命令式的口气。刘莹自小就如此,从小学当班长开始,一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两个哥哥也一直迁就着她。并没怎么商量,事情就定了下来:一切听医生的。只是胆结石,开刀拿掉也就好了。兄妹三人复又进房安慰了一下母亲,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