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那玩意儿干嘛!”我乜斜了父亲一眼——鬼才相信他的话!我是母亲的儿子,我的身体里流动着她老人家的鲜血,我就要维护她老人家的尊严!我从心眼里反感父亲交给我的这份差事。
“你得去一趟——”父亲突然不耐烦了,大声喊了一嗓子。
我吓了一跳,偷偷觑了他一眼。只见父亲站了起来,嘴巴抿紧,眉头紧锁,透露出一种不屈不挠、无可变更的固执,从中依稀可以辨认出当年那个野战军师长的凛然威严。
我不再作声,将目光转向窗外——外边,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天空湛蓝,几朵似絮白云悠悠悬挂其上……
“我去给他打个电报……”父亲态度一下跌软下来,可怜巴巴地念叨,“总还是顺道嘛……”
我背着背包上了火车。
火车一声嘶鸣开启以后,我把淡黄封面的《宽容》放到了一边。其实在此之前,这本书上的内容我也根本没有看进心里,我只是信马由缰地任意自己胡思乱想。鬼知道我怎麽在跨出家门的最后一霎把这本书放进了背包。我容不得谁呐?我要宽恕谁呐?我要平息自己心中什麽样的逆反情绪呐?打开《宽容》的扉页,我又发现这本书是“主张思想自由,赞美对异见的宽容”,与我的思绪完全不搭界……由是,我把目光漫无目的的投向窗外……
列车渐渐逼近那个名叫京门的车站,但是,我发现自己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恋车情结——从心理到躯体,都反对我走下列车,我下去有什麽意义呐?犹豫之间,列车已经启动,离开了京门,于是我别无选择,只有随着列车走向我的故乡天镇。
当我走在故乡天镇的大街上,尤其当我第一次站在了老家的房宅前,我还是犹豫起来,并且由此在老家房宅前来回走了三遭——在我眼前又出现了父亲苍老的容颜,出现了他被我的回绝而激起的愤怒神态,出现了他按在地图上以此证明到京门是顺道的瑟瑟颤抖的手指,这些景象好象一片乌云,驱之不散地遮蔽了我曾经十分坦然的心穹……我隐隐地感觉到,父亲对于安排我去见见那位京门的大哥抱有一种强烈、十分迫切的愿望……父亲已经老矣,我没有道理忤逆他的这些十分有限的愿望……
于是,我没有走进老家的房宅。我仅仅在故乡的大街上转了几遭,深切地感受一下故乡的韵味;仅仅走访了一下同系统的当地文化局,顺便申明了自己与老家的关系,打听了一下故乡有关的亲人,便返回了旅馆——我想悄悄抹去自己这次独自来到了故乡的一切痕迹,我想完全按照父亲的意志,与那位京门的大哥一道来到这里……
但是,晚上,当我独自呆在旅馆的房间里,捧着《宽容》,不耐烦地从后面翻起,盯在房龙在这本书里所写的“在这本书中我已经力图证明,不宽容不过是老百姓自卫本能的一种表现”一句上,回味着母亲生前对于父亲故乡的态度,回味着我事实上已经忤逆了父亲的意志的行动,琢磨这其中是否具有自卫的痕迹时,我的这番苦心还是被打破了——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打开房门,看到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站在门口。正在我欲问未问之际,那女子已经对我喊了起来:“幺叔,您好——”
“幺叔”?我真没听说过这种称谓,我也不知道这对男女与我有什麽关系,当然,我更不知道他们找上门来有何贵干,可是,我仍然把他们请进了房间。
他们走进房间,坐下来,同时把一大兜苹果放在茶几上。
由于他们说话腔调具有令我不懂的方言,我们之间的对话还真是有些艰难,但是最终我总算明白了他们是我的亲戚,是从文化局的朋友那里知道了我的行踪;最终我也明白了,他们找到我,是希望我能与县里斡旋一下那男子的工作。
“可是,我谁也不认识啊!”我并不责怪他们要求的唐突,我只是感到自己能力有限。
“肯定成!”那个女子说得信心百倍。
“不可能——”我一个劲摇头。
“幺叔,有幺公嘛——”那个男子眯眯笑着说。
“他离休了……”我恍然大悟,但是由此我倒想起了父亲的嘱咐,“你们为什麽不找京门我的大哥呐?”
“幺叔,你一定要帮我们这个忙……”他们仍然坚持自己的请求,回避了我的建议,显然,他们对这个建议不感兴趣。
“这样吧,我回来咱们再说……”我使了个缓兵之计,到时我会将此推给那位大哥。
“怎麽,您刚刚来就要走?”两个男女都十分惊奇。
我支支吾吾,没作正面回答。
把他们送走的时候,我向这对男女提了一个要求,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今天我已经来过天镇。对于他们一脸的困惑,我的解释是不要惊动别人,我还要再来天镇……
父亲的要求把我驱赶到了京门县城。
走出汽车站,望望四周喧闹的大街、市场、楼房,我的步履越来越缓慢,我的思绪出现了回潮,我沉吟着,考虑着在与“大哥”相见的最后一刻,是否应该拔腿而去——我预料这位陌生的大哥如果只要有我一半的想法,那么这次见面恐怕便会使我们双方勉为其难,心力交瘁……当然,我也在努力说服自己:毕竟已走到了这一步……你与大哥有什麽利害冲突呐?你根本不必卫护自己……无非是长辈的恩恩怨怨、无非是那么一种旧习旧俗使你困忧……
离车站不远处标有“京门百货商场”的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