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人群熙攘的商场,问清“大哥”在四楼办公室,我就直奔楼梯……可是登到二楼,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背包里除了洗刷用具、衣物,还有那本《宽容》,就什么也没有了——临走,父亲一再说,到京门什么都不必买,都是一家人;而我呐,明明知道这是父亲惟恐怕我不去而发的违心之言,却因根本不准备到京门,也就不上心地顺水推舟……可是怎么能够双手空空呐?毕竟他与我是素昧生平,头一次相见需要一些投入形成某种铺垫……我咚咚咚地返身下楼,出手大方地专捡包装漂亮的饼干糕点之类装满了背包。
在从一楼到四楼的登攀中,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地急跳起来。
四楼经理室房门大开,里面坐满了人,烟雾汹涌。我竭力不为人知地向里边打量,试图发现那个我将称之为“大哥”的角色,这样,可以使我自己心理上有所准备,从而在两人的交往中,处于某种自认为的精神优势……可惜,张张面孔都如此陌生……我只有老老实实地敲了一下门,然后大声问道:“郑文远同志在吗?”
十几张面孔:“唰”地一齐转向门口、转向我这边,于是我的脸“腾”地一下灼热无比,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一个花白头发,五短身材,脸膛赤红的男子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盯在我身上,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我。
“我从北京来……”“喔,是……郑达吧?”那男子推开椅子,急急忙忙从屋里迎了出来。
无需再有更多的解释,我冲上前,伸出手,紧紧握住来者的手……马上我就后悔莫及:这种时刻,我应该紧紧地拥抱,或者亲热地扳住对方的肩膀……自己现在的举动,太正规,太刻板,太循规蹈矩,这可不大适合亲人之间的相见……现在我作出的这种方式,一下子泄露出自己心中的芥蒂,容易使对方感受到一种距离……
握手之际,对方手掌的粗砺坚硬使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父亲打来了电报,说你昨天到……”他一直盯着我,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又轻轻地说道。
“大哥——”对方体贴的态度,特别是那声令人动情的一声“父亲”,一下子缩短了我与他的距离,使我倏乎之间强烈地意识到,我与他都是父亲的儿子,我们血脉中都奔流着缘于父亲的鲜血……不管昨天我们多么陌生,但是我们毕竟都是同根的骨肉……我情不自禁地将哽于嗓眼的两个字喊了出来。
“你们再把这个方案议论一下,老李,老曲,晚上我们再碰个头。”大哥向屋里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转身对我说,“咱们走——”还坚持把我的提包挎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平平淡淡,远非我所想的那样大悲大喜,不同凡响,特别大哥没有表现出某种亢奋与冲动,而是沉静、从容不迫,不由使我感到隐隐的惊奇与不满……
出了商场,大哥走在前边,我紧随其后。我们穿过热闹的市区,然后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一路上,除了提醒我注意来往车辆,或者告诉我前边拐弯还是直行,大哥一直默默无言走在前边。大哥的沉默令我感到蹊跷,但他的沉默也感染了我,使我也节制着自己,沉默地紧随其后……
道路延伸下去,路旁频繁出现一个个少加掩饰的低矮茅厕,肮脏的黑猪慷慨地卧在土坯墙前,柴禾堆把道路挤得越发狭窄,吱吱扭扭的破牛车悠悠地挡在道上……这种环境与我生活的都市存在着巨大反差,这种反差使我心里涌起一种建立在某种优越感上的同情心,我以为应该由我来打破此时的沉默,由此缩小、泯淡两个人心理上的距离……于是我紧走几步,与大哥并肩同行,十分随机地问了一句:“您去过北京嘛?”
大哥淡淡地点点头。
我眉毛一扬。我惊奇地看看大哥,大哥面上平淡如水,“可是我从没看见过你……”
“我没去你们家……我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不让我去看他,安排在街上一个饭馆里与我们见了面,又陪我们去公园转了转……”大哥依然不动声色,也不看我一眼。
我唰地一下脸红了。我一点不知道父亲与大哥私下里的交往,但我能够体味到在这番看似平淡的话里藏蕴了极大的心酸与耻辱,自然,也必然充满了极大的不满与愤慨……
一路上,与大哥打招呼的人极多,有些人还与他小立片刻交谈个三五分钟。
“你这儿可真熟……”我由衷地赞叹。
“20岁我就到这儿了。”
“为什么离开老家呐?”
“……”大哥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没听清我的话题抑或是不准备回答我,兀自继续自己的话,“我从学徒一直干到现在,一晃三十年……”
我看着大哥额头上的道道皱纹,看着大哥未老早白的头发,想着刚才握手之间大哥手上给我印象深刻的老茧,从中体味出一种饱经沧桑的悲壮。而且这一切,都没有得到父亲的直接支持与庇护……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可真不容易啊!”
大哥摇摇头……我不理解大哥的这个动作。是不堪回首?还是沧桑之后的超然?抑或包含其他的意思……
正在我遐想之际,大哥突然掉过脸来,对着我问道:“你看……你住到哪里?”
我大吃一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惊诧地看了大哥一眼,看到他脸上极不自然的神情,我还注意到,我们刚刚从一个旅馆前走过,看来,我的耳朵确实没有发生错误……大哥的这番话好象斜剌里抡来的大棒,一下将我击蒙了,步子也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