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1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二凤,那年二十二三岁吧,生得好看。个头儿不高不矮,胖瘦匀称,皮肤又白又细,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两只大眼睛,像含着一汪水,滴溜溜的,看你两眼,你魂儿就没了。有那么邪乎吗?有人说她眼睛会说话。这是真的。
京剧《鸿鸾喜》里金玉奴有台词云:“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春寂静,空负貌如花。”用这戏词形容贾二凤,也最恰当不过,而且,她还不止年方二八呢!
也就是那年月,男女之间不那么解放,长得美怎么着,也就是多看两眼。但穷,和她爸抽白面儿,可就把她耽误了——空负貌如花啊!
前院是个四合院,住着七家,可说是个大杂院了。北屋靠门洞两间住着汪家母女俩,女儿是一有钱人的外家(二奶)。东头一间住着位剃头的。南屋是一家姓侯的。侯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在外地做事,平时只有侯太太和他的二儿子在家,她这二小子刚刚高小毕业,是个较淘气的孩子,都叫他二猴子。二凤家住两小间一通堂的西屋,她父亲叫贾伯清,老两口和三个闺女——二凤、三凤、四凤(大凤夭亡)——五口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西屋南头还有一小间,住着个相面的。
东房也是三间,北头一间住着个扛肩的(搬运工),是个酒鬼,天天晚上喝点儿酒骂街,常骂的两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到河沿不扒袜子!翻过来掉过去就是这两句话。南头两间孟家,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是神经病,不定哪会儿就又唱又哭。
后院住着两家,北屋三间是房东崔先生,铁路局的高级职员;南屋三间是开古玩铺的刁掌柜。这两家,一个有身份,一个有钱,都不大和前院人来往。小院也收拾得干净,西墙根种了一大片各色的牵牛花和小红喇叭花,每天清晨太阳一出,牵牛花(也是喇叭形)和小红喇叭花便张开了嘴巴,争奇斗艳,东墙根摆的是一些盆栽花木。北京人憧憬的是天棚石榴树,这小院虽无天棚,也有了那么点儿意思。
后院宁静,前院却时不时的老有动静儿。
贾伯清阔过几年,原先就住在南屋,穷了才搬到西屋去的。因为自从他抽上白面儿,生意越做越少,人缘越混越臭,一天不过足那口瘾,精气神儿便全散了架。如今只靠跑东晓市抓点儿货混口饭吃;琉璃厂的货,谁也不敢给他,怕他给换了白面抽。都得二凤死乞白赖地求人家,才拿出件货来。卖货也还得她夹着包儿往外跑。
二凤今年二十多了,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有她爹的精明劲儿。她不仅是她家的主事人,在小院里,她也是公认的头目:警察来收捐,房东要房租,二猴子在外面惹了事被人找上门来……都得她出面接待。送煤球的、收破烂的在院里顺手抄走点儿什么;或是掏茅厕的哩哩啦啦没弄干净,也得她大嚷一通之后,全院的人才能心平气和。自然她和她爸也少吵不了。为什么呢,怨她爸不戒那口瘾,弄得家里时常断顿儿;怨她爸有那口累,累得没人敢给她提亲……等等吧。
这天,大清早上又吵起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而且二凤还大声地哭着。北屋的那位外家,她男人给她立过规矩:不准出街门,而她男人又不常来,自然寂寞无聊。听见西屋里吵架,便站在院子里倾心听着。既是好奇也解闷儿,若是能听出点儿丑闻来,岂不心理就平衡了嘛!
就听二凤在屋里边哭边嚷:叫我卖什么?卖什么?说啊!想叫我去当暗门子(暗娼),甭想!
贾伯清哼哼哎呦的也嚷:我白养活你们啦……哎呦,我的骨头都要碎喽!接着就听见用头撞墙的声音,大概是被二凤妈给拽住了。又听二凤妈向二凤乞求说:快想办法给他弄点儿去吧!
二凤又嚷起来:市面儿这么紧,大炮整天介响,鬼子不定哪天就打进城来了,我怎么给他弄点儿去?不是想卖我吗,卖几百块不是又抽一阵子!
三凤哭丧着脸躲出来了。三凤二十了,生得瘦弱,显得文静,也称得上是窈窕淑女。她却不爱说话,有她母亲的温顺性格。她从屋里出来,见北屋的站在院里偷听,便自低了头到街门口站着去了。
闹了会子,二凤也再没了别的招数,就是不给她爸买白面儿(能不买吗),也得吃饭哪!只得擦擦眼泪用个蓝印花布包袱皮儿包了件货出去奔辙。一出屋门,看见北屋的站在院里,立刻一股火又上来了。
她本来就瞧不上北屋这位:刚十八就给人家当外家,连个姨太太的名分也没有,男人怕大婆晚上还不能来,只隔三差五的白天来待会子,一来就把窗帘放下来了,大白天的,算什么玩意儿!害得她二凤每见那窗帘儿落下来,就觉得全身一阵燥热,心里怦怦乱跳!再说了:论脸蛋儿俏丽,论皮肤白皙,她北屋的哪儿比去!可是这十八岁的小骚丫头,竟然有个男人!还有了身孕,安安静静地吃碗舒心饭!这时,二凤的怒气、怨气,也许还有妒气,一齐从心底往上撞,开口嚷道:喝,这儿还有位听戏的哪!你男人不来闷得慌是吧?贼着我们吵包子,这可给你解心宽儿了吧,你买票了吗?——留着你那精神,等着一会儿落窗帘儿吧……正说着,就听东屋里真唱开戏了:
夫妻们打座在皇宫内院——
这一嗓子清亮婉转,可真够味儿,这是孟家的闺女孟玉环唱的。这孟玉环原是中华戏曲学校的学生,已经学了一年多了,不仅扮个丫环、宫女天天上台,有时候也充个底包角色演出。她学唱青衣,本来是大有出息的,可是这女孩子早熟,看上了个唱老生的男生,竟爱到痴迷的程度,戏曲学校虽然开明,却不让学生谈恋爱,唱戏这行当男生最容易嗓子倒仓,再说这女孩子迷迷瞪瞪的,万一在台上犯起病来可怎么好,便把她劝退了,她回到家仍然想那男生,茶思饭想,神经病反而更重了。孟先生经商在外,孟太太无奈便叫娘家的几个男孩子来家哄着闺女玩,但并不见什么效果,街坊虽说她是“花痴”,却都还同情她,一个十七岁长得十分清秀的姑娘得了这样儿的病,谁不心疼。
猜一猜驸马爷……
她忽然大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二凤一阵心酸,回头看看北屋那位,已经没影儿了。
给人家当外家不是体面事儿,北屋那位大气儿没吭,早已跑回屋里去了。
二凤的气没出净,对方已败下阵去。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只可冷笑一声算完。
货自然是贱价卖出去的,虽没赚到钱,也算没赔了什么,解了燃眉之急。但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