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二凤夹了蓝印花布的包袱皮儿,又去琉璃厂一家熟识的古玩铺去搂货,却赶上掌柜的不在家,古玩铺的徒弟不敢把货给她,她只得夹着那块蓝印花布往回走,到了十字路口上,只见一个卦摊上围着一些人,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身材不高,身着蓝布大褂,头戴瓜皮小帽,小帽下压着一块纸,成为遮光的帽檐,戴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用线绳拴在一边的耳朵上。正声音细细地给人测字。二凤挤进人群一看,是街坊葛大爷,光知道葛大爷是相面测字的,可还从没见过他做生意,今儿赶上了,又没什么事儿,便站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静静地听葛大爷测字。
卦摊上放着一块小学生用的小石板,石板上写着个“奇”字,葛大爷手指着那“奇”字,对他面前求测的人说:“奇”字拆开,上若为立字,下则不成可字;立则不可,可则不立,恕我直言,您这事,办不下来!
那人点点头说:我也觉乎着悬,八成是没希望。这人掏出三大枚铜元放在小桌子走了。
一位白发老者手里揉着一对玉球,笑笑说:我也测一个。
二凤认识他,这是街对面藏珍阁的老掌柜,葛大爷刚要拿起石板擦子擦掉那“奇”字,那老掌柜用那揉着玉球的手一指,说:甭擦了,就这个“奇”字吧!
葛大爷只得停下手来不擦,看看这小石板上的“奇”字,又抬脸看看老掌柜,见他揉着一对玉球笑眯眯的样子,忽有所悟,遂双手抱拳,笑道:恭喜老先生,您老吉星高照,机遇将至,财气就在眼前哪!
老头笑道:方才那位立而不可,到我这儿怎么就有了财气了呢?
测字的就说:您和那位不同,虽都是个“奇”字,可您指这个字的时候,手里揉着玉球。说着,拿起石笔在“奇”字旁添了个玉,您瞧,“奇”字成了“琦”,琦者奇珍异宝也,古人以玉为祥瑞,贴身佩玉可以驱邪避祟。您现在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手揉玉球,把“奇”字变成了“琦”字,可不是发财之兆吗?
老掌柜点点头,问道:几时?
二凤想,这老掌柜既然来问卦,可能是有生意在进行着,瞧他这样轻松愉快心有成竹的样子。果然,葛大爷说道:快了,还出一个月吗?
老掌柜此时是真高兴了,一把掏出了五大枚铜元,放在桌上说:借你吉言了!扭身出了人群。
这时又有一人说:我也测这个“奇”字,问问求职的事。
葛大爷哈哈一笑说:行啊,各位都测这个“奇”字也没关系,字虽是一个,各有各的命运。说着打量这位求测的,见他身旁挤着一人,便说道:您也测这个“奇”字。巧了,您身边挤着一位,那么就加个“亻”,说着把小石板上的“琦”字改成“倚”字。您瞧,“倚”,倚靠也,您有贵人扶助,求职是大有希望啊!不过呢,也得防着小人破坏。
那到底能成不能成呢?
卦象上是有贵人扶助,大吉大利之象,防备着点儿小人就是了。
这位也给了三大枚走了。
倚着电线杆子那位这时说:我也测一回这个“奇”字。
葛大爷扭头看看他,见他身后一根杉木电线杆,想都没想说:你身后一木,木加奇为椅,您将有升迁之喜,禄位高升,排一座席。
那位笑了,说: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大字不识几个,怎么会禄位高升呢!
围着的人全笑了。葛大爷大为尴尬,心想:也没看看他是什么人,张嘴就说出来了,他怔了怔说:当个头儿什么的也可以算是升迁。正说着,只见师大附小的学生放学了,一些学生朝这边跑过来,其中一个小学生跑到求测的这位近前,高兴地喊着说:爸,爸,我当班长了!
众人一听哗地哈哈大笑。葛大爷立即大声说道:瞧瞧,我说升官不假吧,不想应在了小少爷身上。
那位也笑着说:小学生当个班长,也算升官呀?
葛大爷说:咳,今天当班长,长大了还不当县长吗?先给您道个喜吧!说着双手一拱。
那人见孩子当众出彩,倒也高兴,掏出三大枚来领着孩子走了。
人群里有两个学生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位便向测字的说:我也测这个“奇”字,别给我加“亻”,别加“木”,别加“王”,别加“角”,别加“田”,别加“刂”,别加“扌”,别加“氵”,别加“犭”,别加“宀”;什么也别给我加,我就单崩儿,测这个“奇”字。二凤也觉得提的好,看葛大爷怎么说。
葛大爷笑了:您这是砸我的摊子来啦!说着打量摊前这俩学生。俩人都着长衫,别着自来水笔,胸着戴着“师范大学”的白地蓝字的校徽。心想,这俩学生是来捣蛋的呀,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也只可以应付,遂问道:就测这奇字,可以。您问什么事呢?
你测测我要问什么事。
有这样测字的吗?葛大爷说:行。他打量这两位翩翩少年,心说:俩阔少爷,能有什么为难的事呢,考试问题,不能。他心里琢磨着,嘴里可不能不说话,他喃喃地念叨着“奇”,“奇”……俩个人……他忽然想到,大学生这岁数,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问题呢,遂说道:测您这个“奇”字也容易。上面的大字拆开为一人,下面的可字拆开为一口。上边一个人,连着下面一口,这是两个人的事啊!他抬脸看看那学生的表情。果然,学生的脸上有首肯的意思。学生说:往下说。
测字的却说:三大枚(铜元)测一字,也只是两三句,点到为止。您方才说的是要我测您想测什么,现在测对了,要往下细掰扯,是十大枚。
学生说:行,行。你说吧。
葛大爷来了精神,神气地说:上有一人,下有一口,一人者上加一横为天,男人为天,女人为地,上边的是男,下面的一口为女。女人呈可字,可者适合也,可称为可人,意中人。既是可人,必是娇小玲珑,楚楚可人的啦!是不是呢?他又盯着学生看。
学生微笑:往下说。
葛大爷大放宽心,信口开河起来:可是这女人旁边还有弯钩的一竖,若仅是一竖,可视为一面墙,是一种阻力,譬如说是家庭的阻力。可是这一竖下面还有一钩,这一钩,可就添乱了,不是第三者插足,也是她家里曾给订了亲。
那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没问题,您测的是“奇”字,大可也。大字加一横,为天:拆下人字,放在下面一口上,为合字,天作之合,大吉大利啊!得先讨您杯喜酒喝呢!说着双手一拱,两眼盯着学生看。但是学生并没有加赏喜钱的意思,他有点儿不大自在,便又说:只怕是,只怕是……
怕是什么?学生不能不问。
只怕是……您别见怪,也是瞎这么一测。
说。
妻、奇、启、弃,平仄去入四音,妻字在前,弃字在后,虽能得手成婚或未成婚,只怕是始乱终弃,难以白首偕老啊!他虽是成心恶心他,有点儿报复的味道,可是他也想到,这些阔少爷玩女人,哪个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呢!
那旁边的学生见说,便拍拍这学生肩膀笑着说:始乱终弃,你小子还真没准儿!
测字的学生却笑了:醉雷公胡劈!说着,顺手掏出一张二十枚铜元票来扔在桌上:甭找了!俩学生走了。
这时没人再搭话测字,葛大爷看看小桌上的铜元、铜元票子,已经收入不菲,便收拾东西,说:各位,下午见,我也该吃饭去啦!众人遂散去。
二凤看了这大会子,觉得这葛大爷还真神,平时只说他整天靠蒙人吃饭,谁知他还真有两下子!便叫道:葛大爷!
葛大爷回头一看是她,便说:咦,二凤,你怎么在这儿?
二凤说:我来搂货,掌柜的没在家。又笑着说:您可真神,一个奇字儿叫您测了那么多人!
葛大爷听了高兴,说:咳,还不是靠这点儿书底子混口饭吃!
葛大爷原是清宫内书房太监,进入民国之后,他办了个私塾,以教书为业,后新式学校林立,他只能在暑假、寒假期间教几个学生,后来学校老师也在寒暑假期间在家里办班了,就掐断了他最后的教书生涯,幸而他手里还有几件东西可以变现,但终不是长久办法,于是他就以测字为生,仗着他有文字知识和古诗词的底子,再琢磨点儿心理学竟可以糊口了。但是院里邻居只知他是个孤老头子,却并不知他曾是个太监。
此时,二凤便笑着说道:葛大爷,也给我测测吧,我可是没钱呀!
葛老头哈哈大笑,说:你也要测这个“奇”字吧?
二凤笑笑,说:看您怎么编排我!
老头说:你手里拿着块布,就加个“纟”吧,加个“纟”,成为绮,绮的词汇里有绮丽……
二凤说:风景绮丽。
对。不过古人把绮丽说的是人,“绮年玉貌”,是说美貌的年轻女子。还有“绮年”,诗云:
绮年而播华誉,龆岁而有俊名。
你这字测准了,说的就是你呀!绮年玉貌,在咱那片儿,非你莫属:“播美誉”而“有俊名”,那更是说你是有名的漂亮姑娘啊!
二凤听着高兴,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平时虽知道他净蒙人,可是到自己这儿,还真准!便动了心,问道:葛大爷,那您看我……怎么着呢?
虽然二凤不便开口,老葛也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事,也是他职业习惯吧,就人心里所想奉承几句是必然的。便信口念起陆机的两句古文来:
诗缘情而绮靡,
赋物体而浏亮。
这两句古文虽是说诗文的,可是在你这里,“缘情而绮靡”,可以解释为情感,而且是美丽的情感要动,也就是红鸾星要动,而且“赋物体而浏亮”,那物体就是新姑爷,而且是位漂亮的姑爷!
二凤羞得满脸通红,满心的欢喜。
葛老头也高兴地说:大侄女,今儿也就是你,要是换个别的女人——那逛琉璃厂买古玩的,我最少得敲她一块大洋!多好的卦呀!得啦,大侄女,你就给我夹着这个小桌,咱们打道回府吧!
没想到,葛大爷回家没多大一会儿,就和东屋孟太太吵起来了。葛老头不是冬天很少升火,不是为省钱,而是不愿意摆弄那煤球炉子,塞引火的纸或刨花(木屑),放劈柴,添煤球,摆上拔火罐,着一会儿再添煤球,烟熏火燎,特别是早晨,各家的拔火罐都往外冒烟,满院子的烟气,呛得人不能在院里待。老葛一个人,不跟着凑份子,早点都是在街上吃,中午饭多半也是在外面吃,偶尔买俩烧饼回来,熬点粥或是烧点汤,也是借用街坊的火,看谁家的火炉子闲着,就到谁家的火上去做。也不白用人家的,用完了,必给添上点儿自家的煤球儿。晚饭则天天如是。各家的火炉子都在自家门口或墙根放着,有时也不用打招呼,看人家火上闲着,就把锅放上了。今儿是在孟家的火炉子上,买的有烧饼,想再做碗烫饭。做烫饭虽不麻烦,但要捣弄葱花、虾皮、酱油什么的,还要切点青菜,可就耽误了点工夫。哪知孟太太急着要给闺女熬药,心里也正烦躁,便向葛老头嚷:你有完没完哪?老葛在屋里,也没瞧见孟太太脸色不好,更不知道人家等着煎药,还开着玩笑说:今儿得舒舒坦坦吃顿饭,您甭管啦,回头我给您把火添上。
正这时候,孟太太的神经病闺女出来了,啪——一巴掌把火上的饭锅给扇地上了,锅里的稀饭洒了一地,锅里的开水还溅到孟太太的脚面上,疼得她直叫唤。老葛出来一看,饭锅打了,稀饭洒在地上,立刻就火了,他倒还不是心疼东西,而是犯了他的忌讳。他嚷起来:砸我的饭锅,是不叫我吃饭啦!我怎么得罪你们啦,这么咒我死!我死了你们给我打幡儿呀?
孟太太也火了:我叫你在我火上做饭啦,砸了,活该!
吵起来了。剃头包大爷的老婆,酒鬼的老伴盛大妈都跑出来劝,那个惹祸的姑娘就哭,北屋外家那娘俩也站在台阶上看热闹。二凤跑出来了,嚷着说:行了,行了!多大点儿事呀,这么吵!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二凤真有气势,三劝两劝,连推带搡,都给推到各自的屋里。又帮助收拾了地上的稀饭。
从此,葛老头不再在谁家火上做饭,喝开水、烧饭,自个儿升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