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从农村出来的时候,单自雪说她连桌子都不会擦,这不是夸张。那时候小白真不会擦桌子,横擦竖擦,单自雪让她猫下腰逆光一看,桌子还是脏的。洗过的碗都是油,晒完的衣服都变了形;吃饭的时候,凯旋哥从稀粥里喝出一根头发。是单自雪手把手教她,抹布怎么投,怎么用,桌子怎么收拾,怎么擦;洗碗怎么用洗涤灵,再怎么把洗涤灵涮干净。衣服怎么洗,怎么晒,怎么叠……总之,单自雪教会了她如何从一个村姑逐步成为一个都市人。小白进人城市生活的一切细节都是从这个家庭开始的,在这里得到改造,淬火,蜕皮。小白原来不明白:咱农村人没工作,单自雪一个年纪轻轻的城市人,据说也是学法律毕业的大学生,咋也没工作昵?后来才知道人家单自雪是因为丈夫聂凯旋挣钱太多太容易,才主动辞掉工作回家当全职太太的。单自雪工作怎么样不好说,当太太可是一等一,她精明、挑剔、刻薄,家里明明有保姆,她还是不停地干活,把家里收拾得光鲜明亮,纤尘不染。她嫌小白干活糙,经常自己亲自动手,率领着小白一起做家务。小白觉得卫生间的马桶已经刷得够白了,可单自雪总问:“小白,你真看不出脏吗?”说着她就亲自动手擦,先用洁厕灵,再用84消毒液,擦完问小白:“你觉得怎么样?”小白扑哧一笑:“雪姐,我觉得咱家马桶……比人家饭盆都白了!”小白觉得,不就一个拉屎撒尿的地方吗,弄那么白干吗,一会儿再尿不又脏了。可小白是给人家打工的,人家就这么要求,你能反抗么?单自雪虽说刻薄挑剔,可也并非毫无优点可言,比方说,她性格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对人也大方。小白从乡下来的时候,是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的,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什么东西都没有。牙刷当然就更没有,因为小白在家的时候从来就没刷过牙。单自雪从头到脚给了小白一整套生活用品,小到牙刷牙膏,大到内衣外套,小白心中的感激与收获到的东西同等丰富,尽管有些东西不一定适合小白。比如有一件猩红色的昵子外套,没有袖子,像块裹尸布似的裹在小白身上,小白穿着它出去买菜,感觉很像单自雪家客厅墙上画的一个人,叫个什么“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小白听单自雪说过,在心里狠狠地念叨了好几遍才记住了这人的名字。对,就是这个人,头上倒扣了个黑脸盆,骑在一匹大马上,身上就披了这么一个外套,手里拿着一把宝剑,指着前面的大山,好像在喊:“同志们,冲啊!”可小白穿着同样一件衣服去买菜,那感觉就不同了。小白婀娜走着,手里提着菜篮子,路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小白,初始小白以为人们是在羡慕她——想想吧,这是雪姐的衣服啊,那袍子上还隐隐散着一股雪姐的香气哩,很像山洼里什么花的味道——但后来小白就渐渐看懂了城里人的表情。那其实不是羡慕,而是嘲讽,城里人是在笑话她这件袍子哩!后来小白就再没穿这件外套,把它埋在自己越来越多的衣服下面去了。单自雪给了小白很多的衣服,冬天的羽绒服,夏天的T恤,裙子,有的衣服单自雪甚至连穿都还没穿过,上面还挂着标签。一件T恤就三百八十块,小白背地里喜得不行,像是平自从地下捡了三百八十块似的,活干得更卖劲了!在厨房用火碱刷油污连手套都不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对主人的忠心和感激!可后来时间长了,小白渐渐懂了,单自雪送她的那些东西委实跟垃圾没什么两样,那本来都是单自雪淘汰掉的,不要的,卖破烂卖不了三五块钱,丢了也就丢了,送给小白好歹算个人情,还换回了小白的忠心,单自雪一点不吃亏。明白了这点,小白心里的感激也就渐渐淡薄下来。
小白对单自雪由感激到后来的反感,主要还不是物质上的原因,而是单自雪对人的态度。处得久了,两人之间的芥蒂越来越深。小白刚来的时候对单自雪是尊重的,单自雪递给小白厚厚一叠衣服,语重心长对小白说:“小白呀,别老那么缩头缩脸的不好意思,以后就拿我们家当自个儿家。”小白就真拿雪姐当了亲人了。可小白后来发现,你要是把单自雪的话当了真,可就大错特错了,她从来没把你当自家人看待过。小白尊重雪姐,就处处留心雪姐的爱好,讨雪姐的好。
刚来的时候,小白心里老是稀罕:这雪姐四十多岁的人了咋一点不显老呢?要是在咱农村,四十岁的女人早就一脸皱皮像个老太婆了。单自雪洗完脸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小白就傻愣愣地站旁边瞅着,想见识见识单自雪起死回生的奥秘。单自雪对着镜子从容地拈起这个放下那个,轻点朱唇淡扫蛾眉,突然就酸酸地冒出一句:“小白,看够了吧?你爸你妈做爱的时候你也这么傻不棱登站旁边看吗?”小白愣了,像被人当街掮了一个耳刮子,脸上火辣辣的。单自雪又加上一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做爱和化妆,性质是一样的,都属于个人隐私。”小白领教了单自雪的厉害,再不敢轻易招惹她。从此小白只管埋头干活,从心里离单自雪是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