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0年第06期
栏目:岁月情怀
我坚信,老家,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亲切、最温暖的词了。常常有写写老家的冲动,但出来多年了,离得远了,知道的少了,很多人和事只在记忆中游动。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老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一种强烈的回老家愿望,督促着我——
自从父母随我外出定居以来,十五六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我是个爱做梦的人,每有梦,必有老家的山山水水,窑洞土路,邻里乡亲。早就想回去看看了。2010年农历四月初六,相约同村的刘峻梅终于回老家了。
快进村了,车子行驶在鞋带一样的水泥盘山路面上,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亲切、期盼和感慨:山还是过去的山,河还是过去的河,路还是过去的路,只是路面由厚厚的黄土层变成了搁在黄土层上不到二寸厚、等车宽的一层水泥了。山壑处,总有雨水掏空水泥路面下面的黄土,让路面单薄地担在山壑上,看来,这路很久没有过车了。于是人下车,让空车闪着过。正值耕地时候,满山满梁远远近近的黄牛拉着铁犁翻出来的新土,还是当年那股清新甜润的味道。
终于看见我的村子了,选择一个制高点,拍下它的全景。过去老说:老家温暖在大山的皱褶里。那都是来自于记忆,来自于梦境般的描绘。眼下,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了皱褶里的模样和滋味。其实,我的老家更像一个漏斗,三面是山,沟底是村子。
老家叫石且河,顾名思义,是沟子里。村子由三条沟组成:前沟、后沟和南渠。三条沟交汇的地方是学校和大队,也是村子的中心。我家是南渠末梢的倒数第二家,属于末梢户。记忆中三条沟里都有水,雨季时多些,旱季时少些。那银线一样穿梭于沟里的溪流,把窄窄的河道划出圆润细腻的一条线。小时候,我们就天天跳跃于溪流的两岸玩耍,内容还不少:掏窑窑、挖水井、栽树种菜、过家家,常常弄得泥猴子一样。三条沟里都有很多泉眼,随意一挖就是一眼井。那水真甜,没有一点杂质,我们都是吃泉水长大的,所以,我们村的人牙齿都很白,全村人家的铁锅,都是里里外外黑幽幽地亮,从没见过谁家的锅底子是被水熬白的。
不知现在的小河变成什么样子了?站在高处,瞅着那山做垴畔河道做街的村,葱翠的一沟绿树中隐现出来的,还是那恬静、温馨、滚圆形的窑口子和平静安然的瓦房顶,偶尔也钻出来一缕缕淡淡的细烟。
是啊,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从山上绕到沟底,大概要转200度的下坡弯。水泥路只修到前沟的沟口上,于是,放下车子步行进村。
就像发奖仪式上的次序一样,我和峻梅不约而同地先走后沟,再走前沟,最后是南渠(我俩的家都在南渠)。我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走,我想峻梅也说不清。
老村难道真的老了?曾经的中心繁华地带,现在窑塌房倒,荒草漫漫。记忆中很宽的路(或者叫街道)快变成土阶梯了。曾经象征繁华的县长楼,砖木结构,是在窑顶上盖起来的,和窑洞浑然一体,很是耀眼,现在也坍塌得砖瓦不留,只剩下歪门斜窗的窑洞了。穿过齐小腿的荒草,扒在我坐过的教室窗户上往里看,空旷的大窑洞,除了正面墙上的水泥黑板证明它曾做过教室外,再无半点教室的痕迹。我上学时那可是新窑洞哦!抬头看,窑面上裂开二寸宽的缝隙,已是危窑了。院子边上原来围着院子的一长排子牲口圈没有了,院子变得没遮没拦。南面一排子砖木结构的库房变成了盖板房,说是希望小学,但不管叫得怎么好听,现在一律都是锁子看门,学校已悄然停办了。曾经那可是我们乡很红火的中心小学呀。五保户的那两眼小窑窑,一眼已经没有了门窗,萎缩在低矮的垴畔下。
我们村过去是三百八九十口人的村子啊,在山区乡镇也属于中等偏大的村子。而此时,走在村中却难得见着几个人。阳圪塄,那是黑豆峁下排列最整齐的一排子人家,也是垴畔最高的一排子土窑洞。陡直的、丝毫没有放缓的黄土山脚下,一字型的路串起所有人家的街头大门,有二三百米长。河道上面是路,路上面是堑堎窑,堑堎窑上面是院子和土窑洞,窑面子、墙头、路,一律都是用石头砌起来的。敞院子的多,有大门的少,但家家都有一截墙头,最低的半人高,错落有致,朴实整洁。其中,刘猴小家院子里有两间房,高高矗立在齐堎堎的堑堎窑上,房背正对着沟这面的学校和大队。人们用白灰把房背墙抹出来,再用墨写上“石且河村”四个大字,很耀眼。站在苦碌峁的山头上往下看,整个村子很气派,也很温馨。而眼前的阳圪塄,除了中间有一户还开着窑门,院里的绳子上晒着被子外,所有的堑堎窑、院落,都歪歪斜斜,墙倒房塌,荒败不堪。
这还是我的石且河吗?短短的几年,怎么苍老成这副模样了?
新修建的地方也不少,都不在原址,大都是东三家,西两家,都往高处搬,仿佛有了时代的印记。窑洞还是窑洞,比过去的大而且漂亮,几乎都是砖面子石窑,可走进去却都空落落的,没人居住。
白翠英婶婶家曾和我家做过邻居,现在新窑修在了后沟。见到我们,老人无比的亲热,拉着我和峻梅的手,硬要到她家里看看。我们去了,两进院子5眼石窑,就住着老太太一个人。儿子们都外出打工了,主要是为了孩子们上学。还没坐定,翠英婶就又要做饭又要倒水,我和峻梅好说歹说才停歇下来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天。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能稍事停留。走时,老人一直送我们到了路口。走出老远老远了,回头看,老人还站着瞭我们。我的心突然被一种叫做冷清和孤独的东西嚼啃着。
是啊,整个村子,常住的只有三两家没条件外出打工的中壮年和十来位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年轻人,大部分都是农忙时回来种一些省事的庄稼,其余时间都不在村。偌大的三条沟,整天价只有鸡鸣狗叫,风声雨声了。
几处老井都没有了井的痕迹,乡亲们说早就没有水了。河道深深的,河里也没有水了。走进南渠,走进曾经养大我的老院子,街口的枣树,河边的果树都没有了,只剩下街前的一棵老榆树。院里,街院之分的矮墙头没有了,抹白灰圈子的石头窑面子也没有了,残断的石头泥土,满院的荒草,把院子提高了一大截。没了门窗的窑洞不知放着谁家的谷草。然而,窑内的墙皮还是白白的,跟那一院的荒芜很不协调地对峙着。那白墙一定还是我抹上的吧?
那应该是我十七八岁上的事了。
当时,父亲是村委会主任,村集体还很红火。我不知父亲整天在忙些什么,反正家里的墙皮脱落得都露出土来了,他仍然说顾不上收拾。正逢暑假,父亲去岢岚为集体买牛去了,我就动员两个妹妹跟我一起抹家。母亲不同意,说地里正忙,锄完地再说。我是一天都不想住那墙皮落土的家了。于是,再三坚持,决定就我和两个妹妹来完成任务。开工了,母亲还锄她的地,两个妹妹积极性很高,我调动自如。我们南渠担水,前沟背石灰、背沙子,南河沟买水泥;架起铡刀切“髯”(抹墙用的麦壳或切碎的秸草,拌在泥中,增加粘韧度),绑起架来抹墙。我在架上当师傅,妹妹在下面为我递泥递灰。先抹大髯泥,再抹细泥,最后刷白泥。三道工序下来,窑洞顿时刷白。炕沿和灶台是用水泥做的,先粗抹,再加黑颜色细抹,最后用泥匙细细地打上好几次。当时,村里刚时兴用水泥,我根本不懂得怎么用,尤其是沙子和水泥的比例,又没有问处,就那么想象着做。最终,那水泥灶台还是早早就起泡了。不过,当时有棱有角,很漂亮。不到20天时间完工了,白墙黑灶台红躺柜,那是当时很流行的家饰了。家里变样了,清亮、整洁、温馨。母亲的地也锄完了,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却累得一骨碌躺在了炕上。
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瞪大了眼睛:苶女子,你干的?我表面一脸的怨气,把伸不展的右手伸给他:看看,拿泥匙累得指头都伸不展了。可心里却高兴着呢,看我怎么样,比个男孩子差吗?
我结婚以后,父亲就另择新址修建新宅了,这里荒废有20多年了吧?
离开老院,抱着街前的老榆树,我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涌动:抱住街口的老榆树/似儿时抱住了父亲的粗腿/根儿究竟扎了多深/涌动的血液? 直灌我的发梢//谁从细豁子背草回来了/四眼子狗跳上了垴畔梁/节节草是哪只小羊最爱吃的/那尖尖的草刺又扎到了我心口……
细豁子,我再看你多少遍才能看够?爬上垴畔梁,爬上S形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