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豁子是地名,在峻梅家的斜对面,我们家的垴畔梁。从细豁子的顶端到我家脚下的小河,垂直距离少也该有一两百米。我打小抬头瞭见的两条路,一条是挂在细豁子口上,从垴畔梁斜飘下来的羊肠路,另一条是挂在家门对面坡上到姥姥家的S形小路。如果我面对S形小路的时候,背对的就一定是细豁子的羊肠路了。每天,太阳从S形小路的顶端爬上来,从细豁子的豁口上落下去。上工歇息,天色早晚,我们都是以这两座山上的阳婆为准的。这两座山也当之无愧地成了南渠所有人家的时刻表。生了孩子是甚时辰,烧火做饭的迟与早,全都以阳婆在这两道坡上的什么地方而定。每天早晨,阳婆晒红细豁子口子的时候,母亲就喊着:起吧,孩儿们快起吧,阳婆下来细豁子了。于是,我们姐弟几个穿衣起炕,上学的上学,干活的干活,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傍晚,阳婆爬上S形小路的顶端时,满沟里升腾起袅袅的炊烟,还有捞饭烩菜味,豆面抿面味,像河里的水一样细细地窜着。男人们总是搭着背绳,从不同方向走进街口;而女人们却走出街口,喊贪玩的孩子们回家吃饭……
上细豁子的路很瘦、很陡,斜斜地飘下来。现在想来其中有一面坡,坡度大概超过45度了,反正蹲下来,屁股就坐在脚后跟上了。不施任何力,一路就溜着下来了。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们是不允许上细豁子的。姐姐说,站在细豁子口上,背对村子,猫倒腰从两腿旮旯往下看,山下的所有窑洞就都是头朝下开门闭门的了。是真的吗?窑洞头朝下开门闭门是怎样的景致啊!于是,我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能上细豁子一趟。
6岁时,我终于跟着母亲上细豁子了。那时,细豁子有我家的自留地。站在豁口上,天变大了,豁口两边的山脊,很笔直,鱼脊梁一样延伸着,很长很长。豁口前面是村子,后面是一大片洼地。洼地下面的浅沟里有水,父亲和母亲担着水在洼地里栽红薯,我站在豁口上猫倒腰,透过自己的腿旮旯,对着沟底使劲地喊:姐,哪个是头朝下的窑洞啊?
我从小就是个捣蛋鬼,爬梁上树,从来都不逊色于男孩子。所以,我上细豁子也比弟弟妹妹们都早。从细豁子回家,我从来不用一步一步走下来,而是蹲下来,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出溜,“唰啦唰啦”,几下子就溜下来了。现在想来,不亚于当今孩子们滑旱冰的感觉。除非遇到弯子和溜不动的地方,才连蹦带跳地走几步。一路上的黄土都是绵的,一般碰不疼,就是碰疼了也得忍着,不能哭,如果哭了,以后就不让溜了。
能者多劳这句话哪儿都适用。就因为我敢爬坡上树,所以姊妹中我帮家里干活最早,比如拉着放羊羔,上细豁子赶麻雀。
我上学早,但不是为了多识字,而是在家里老跟姐姐打架。父母不在家时,姐姐想做统治者,而我却不是一个顺民。姐姐比我大6岁,硬打我是打不过她的。于是,我就智取,常常用偷袭或者恶作剧的办法,来摆平自己受到的不公。一旦把姐姐激怒了,她就追着打我。不过没关系,她追不着我。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子,从小就缝针做线,擦家做饭,就是不敢走难走的路,不会上树。而我却猴子似的,上树利索。看着屁股后面大踏小步追来的姐姐,我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河边的榆树或者柳树上了。姐姐追到树下也没辙,只能骂,且把我脱在地上的鞋扔过来再扔过去。母亲也当不了我俩的判官。所以,当村干部的父亲,就走后门把我早早地送入了学校。然而,需要做营生的时候就可以不到学校了。母亲说我脚下像长了钉子,羊能走的路我都能走。所以,我家那只白绵羊每年生出来的小羊羔都是我放。放羊不能到庄稼地边上,得到荒坡地或河滩上。当然,在我们家的周围是不乏放羊的好地方的,更何况只是一两只小羊羔了。我管教的羊羔很听话,常常把缰绳搭在羊背上,一会儿它们跟着我走,一会儿我跟着它们窜,一般手拉缰绳的时候很少。一旦不小心,羊吃了谁家的庄稼,我得赶紧打转羊头,跟在羊后面销毁羊的脚印,快速转移地点。8岁以前的夏天,早饭后一两个小时前,我是不到学校的,等着把小羊羔放饱了,拉回去拴在院里,我再到学校。那时候我上的是预备班,在那儿预备着,不算正式学生。
就是当了正式学生以后,秋天,糜黄谷子饱的时候,早自习我也一般是不上的。因为金秋无边,龙口夺食,女孩子上学算得了什么当紧事?大概是一二年级的时候吧,那年的收成特别好,父母亲白天给队里收秋,一早一晚才能收自留地的。我家有一块儿谷地,就在垴畔梁上的细豁子下面。那是多么忙碌的秋天啊,我们一天都难得见着父母亲的影子。早晨,窗纸刚刚发白,我和姐姐就得跟着父母起床,她担水推磨,供给全家人的吃喝,照料弟弟妹妹,我拿着高粱秆做成的小锅盖小木棍,还有我的小铲铲,上细豁子下面的谷地里赶麻雀。
刚从枕头上爬起来,眼睛涩得睁不开,父母早已拿着镰刀背绳下地了,姐姐用红毛线,胡乱把我滚了一晚上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我就出发了。秋天的早晨,凉爽爽的,各种庄稼成熟的味道夹裹着满沟里流淌,闻着很让人清醒。站在街口吼吼嗓子,脑袋顿时清醒了。爬到烟囱坡坡时,眼睛也不涩了,用手背蹭一蹭还被眼屎粘着的一两根眼睫毛,蹦着双腿往细豁子坡上爬:我必须赶在麻雀之前找到谷地的高处,要不麻雀一旦上穗了,凭我那小不点的个头是赶不走的。进入谷地,我边往高处爬,边敲击着锅盖,“呱呱”的声音,震得对面的崖娃娃也“呱呱”吼,而且越往高处走声音越响亮。站在梁头,瞅着我的村子很美,所有的土窑敞院随意撒落在小河两岸、山坡脚下,很安详,很惬意。那开了闭住、闭住再开了的木轴门,“咯吱嗒,咯吱嗒”,响得温馨而悦耳。麻雀们出发了,从对面的梁头黑压压地飞来一大片,那声音犹如阵风“哗哗”地响。我使劲地敲击锅盖,同时“呜呜呀呀”地吆喝着,不时,再扔两把小土坷垃。还真的管用,麻雀在谷地上空盘旋两圈,终归没敢落下来,飞走了。
麻雀有麻雀的思维,它们丝毫不浪费时间,它们知道哪儿有谷地,哪儿有糜子地。每天早早地纠集了,一路打瞭踩点,如果发现有动静,盘旋两圈侦查清楚了,就另找地盘,一早上再不来了。
麻雀飞过去了,我可以变得消停些了,在地边上用木棍给自己修整一块很舒适的地方:摊平了,拍起堰子来,把锅盖支在一边,我盘腿坐在一边,很美意的。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S形小路顶端的山头一片灿然。我眯着眼睛,瞅着太阳,嘴里喊着刚刚学会的最流行的唱词:太阳出来了,呀呵咿呀咳……
那火焰般的光亮升腾得很快,一会儿就晃得眼不能看了。这时候细豁子是最美的,阳光红红的,清亮清亮地由山顶漫下来。整个细豁子,圪塄上是秋草野花,圪塄下是一片片庄稼地:黄的谷子,红的高粱,绿的山药、秋菜,黑褐色的黄豆黑豆……所有的地块儿都不规则,整道圪梁整面坡却很和谐。我舒心极了,用锅盖敲击着节拍,唱我学会的所有歌……
脚下的学校里开始上早自习了。学校是复式班,上早自习的是三四五年级的学生,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在教室里打闹,我能听见是谁在耍赖了;老师进去了,他们准是挨骂了。一会儿唱书声响起了,旋律很美,悠悠扬扬,好像有民歌的腔调。课文是轮流着读,先读哪个年级的,由班长组织。我知道,他们都是拿着课本,仰着脸,按节拍摇晃着脑袋唱读的。于是,我坐在山头上,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跟着他们唱读……
所有的烟囱上都冒起了淡淡的蓝烟,不一会儿饭味就升腾起来了:红薯味、山药味、糜子窝窝味、豆面拌汤味……那味道勾得所有的人,都从一个个圪梁上往沟子里流。弯弯的山坡小路上,背着的,扛着的,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往回赶着的收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