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的父亲(当然也就是少年的父亲)文乙一年后也死了。
那年头,大家都在挨饿,地里的野草被拔光了,田地裸露着,像人秃了头那样干净,茅草根都被人挖了个底朝天,到处是被翻得一堆一堆的土,比鼹鼠翻得还均匀;树皮被扒光进了人的肚子,自己光着身子站在春风里发抖。人没的吃了,饿倒在地,狗和蛆虫就开始吃人。
文乙被安排在队里干饲养员,因为他人比较温顺老实,不至于对队里的牛马驴骡发泄阶级仇恨,而且他的“大冤家”就死在饲养院前的池子里,死得比较光荣,所以才安排了他这个好差使。他也一直对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十分尽心尽责,天冷时还将家里的破被子卷来挂在栅栏上,为它们挡风挡雪。马嚼食时掉地上几粒豆子,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再还给马,自己绝对不敢偷吃一粒。那年头,牲畜比人吃得好,因为它们要耕地运肥,拉车推磨,地里的活道上的事都离不了它们,它们的活儿比人累,所以它们获得的尊重也比人多。文乙对它们就更是感恩戴德,甚至卑躬屈膝,从不敢对给了自己一条活路的这些牲畜们有丝毫冒犯。
有一天,文乙饿得实在撑不住,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吐酸水,还被一匹脾气不好的骡子趁势踢了一脚。他挣扎着爬起来,低垂着头,不敢对那匹骡子有丝毫怨恨。可是他饿呀,饿得眼都重影了,脑袋里有千百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乱唱,他终于忍不住抓了一把刚泡上的豆子生吞了下去,还饿,又忍不住再吞了一把,再饿,再吞……然后,他就抽抽噎噎地灌下半瓢凉水,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回到家,文乙点上油灯,在灯影里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妻子,又亲了一下二儿子的小脸儿。二儿子的脸儿干净清秀,像极了他,即使不认识的人一看到他们,也知道他们是父子。七爷爷曾经说过:看到他儿子抓着那支竹笛歪歪扭扭地在街上走,还以为童年的他走过来了。七爷爷说:文乙五六岁的时候,就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荡悠着双腿吹笛子,鼓鼓的小嘴儿吹出的笛声,引得多少人来听啊!连乞丐和过路的人都停下来看稀奇。穿着软缎的母亲嫌他像个小卖唱的,要打发人将他抱回屋去。父亲却笑呵呵地说:“荒村里难得有个景儿,就让咱文乙吹吧!”闲暇的时候,家里的长工短工佣人婆子,都争着抢着来抱他,他们不是想以此来取悦东家,而是想听听这孩子的曲儿,看看他红红的小嘴鼓起如花苞的样子。他被那些满身青草味儿的怀抱传来传去,那支笛子别来别去的很碍事,他一赌气,就横过笛子,噘起小嘴吹起来,大家立时就鸦雀无声了……
此时,儿子的小手里攥着那支伴他一生的竹笛,攥得结结实实,怎么拽都拽不出来。他凄凉地笑了一下:还没教会他吹奏呢,也不知道以后还有谁会教他?不过,既然儿子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总有一天就会无师自通的。七爷爷说过,驾着风雨来的孩子,定能成个“人物”,想到此文乙十分欣慰,倒在妻儿身边,含笑睡去了。刚睡着,又想起他还有一个女儿,刚出满月的女儿,生得小眼小鼻子鼻孔朝天的女儿,于是就又挣扎着起来爬到妻子另一边,潦草地亲了亲他这个还很陌生的女儿。
这时,他的肚子已经开始胀痛,像要破了,汗珠子像他吞下的豆粒,一粒粒从他额头上凸出来,又一粒粒落到地上,数落着他的罪过。
妻子一夜没有听见他的鼾声,第二天懵懂中伸手一摸,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肚子胀得像怀孕的妇人,用手一戳的话,会“啪”地一声炸了。
文乙是这个村里识字最多的人,又有伺候骡马的经验,不会不知道生吞豆粒又大量饮水的后果,他一定是在吞第一口的时候就没打算活。他是个被吓怕了的人,因为一个“饿”字,他命都不要了;因为一个“怕”字,他不敢再活下去。在他看来,偷牲畜的粮吃,不但耻辱,还罪该万死。这个过去有钱人家的少爷,是承担不起这个耻辱和罪过的,有什么法子呢,他也只好赧颜地抛下妻子和儿女,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