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四岁的时候,他唯一的哥哥死了。是背着一捆刚割的青草,走过队里积肥的池子时,为躲避队里一头耕地回来的老牛,掉进池子里淹死的。
那孩子才六岁,快要上学了。从池子里捞上来时,人们发现他的裤腰里还揣着一本小人书——《渡江侦察记》。他们的爷爷以前是地主,地主家的子孙都是爱识字的。唉,多好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啊,学校门还没进呢,可惜了。围在四周的人们议论着,看到那本被浸泡得有些发臭的小人书,都显出几分敬畏——他们都是不识字的人,或者不识字的人的子孙。
那孩子的死,在村里轰动了一回。村支书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在大喇叭里高声地说:“啊,那个啥,你看,文乙家的那个孩子,就是那个啥,那个六岁的,掉池子里灌死的,不是那个四岁的,整天抓着个笛子歪歪扭扭到处走的——啊,那个六岁的,就是一个改造教育好的典型,地富反坏子孙学习的榜样!啊,你看这孩子,为了给队里的老牛,那个让路,宁肯牺牲自己,年仅六岁啊!生得那个……那个虽然不伟大,但死得光荣啊……”
那孩子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人们说起他的时候,就说“那孩子”,或者“文乙家的大冤家”,少年呢,当然是“文乙家的老二”或者“文乙家的二冤家”了。当地人说起已经不在的人,都称冤家的——那天,支书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那孩子的爹和娘却在下面哭得呜呜的。喧闹声里,有人看见他们埋进膝盖里发抖的肩膀,却没有人看见他们湿透衣襟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