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六年级的时候,因为成分不好,学校里又整天闹腾,年年考第一的少年只好退学。娘把他领到队部,卑怯地请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的队长给他安排个活儿。
队长正蹲在老枣树下斑驳的阴影里,拿一根草棍拨弄着看蚂蚁搬家,见他娘儿俩过来,忙从枣树下站起来,将胸前的哨子正一正,又往黄胶鞋底下擦一把鼻涕,然后斜着眼看了少年一下,说:“你能干啥哩?啊,小小人家,你就放猪吧!”
自此后,少年开始去茺无人烟的北坡放猪,那里遍地是摇摇曳曳的野花野草,猪们一到了那里,就吭吭哧哧头也不抬地忙活,它们的长嘴巴子贪婪地吸咂着大地的乳汁,直到耷拉着的肚子变得溜溜圆。少年那双抚笛的手甩动着牧鞭,一样甩得掷地有声,让人听了不由得凛然一振!他的鞭梢驱赶着懒懒散散的白云,使它们急急忙忙地在天上赶起路来,一忽儿变作羊,一忽儿幻作凤凰,一会儿又成了大象……一群群,一团团,将天空擦拭得湛蓝又清澈。
步履蹒跚的七爷爷闻声提个板凳山高水远地赶过来了。他是这个村唯一不用下地干活的人,因为他年纪太大了。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活了多大岁数,连七十多岁的瘸三爷都得管他叫爷。七爷爷的白眉毛长得已经盖过了眼睛,得撩开才能看事儿;嘴边腮上的胡子已经垂到了胸前,吃饭时得用麻线扎成两绺分在两边。村里人对七爷爷留这么长的胡子百思不解:这多麻烦啊,这年头,开道挖渠修农田,大家都忙得要死,也只有七爷爷留着这么奢侈的胡子。瘸三爷却说七爷爷的胡子不能剪,剪胡子就等于剪他的寿啊!村人们听了就更加敬畏,总疑惑七爷爷就是鬼神的化身——你想啊,他活到这把年纪,得经多少事儿啊,战争年代没伤着,天灾人祸躲过了,连三年自然灾害都没有饿死的人,不是鬼神又是什么?村人们都虔诚地相信若是对七爷爷不敬,肯定要遭雷劈的,所以,每当他吹胡子瞪眼地抡起小拐棍,连队长都吓得趔趔趄趄。
七爷爷走到少年身边,按好板凳坐下,半闭眼睛,迎着太阳直愣愣的扎人光线问少年:“孩子,这活儿又脏又累,人人捂着鼻子唯恐躲避不及,你干这个,不委屈吗?”少年朝他笑一笑,摇摇头。七爷爷脸上溢出笑意,他把弓着的腰杆挺一挺,说:“这就对了,啥也别抱怨,你家境不好,这种活你不来干谁来干呢?也别怪命不好,要怪,就怪你不会找人家下生!记住七爷爷的话,你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孩子——我说的不是成分,我说的是——你是个人物,你一定得成个人物,才对得起这片土,这条河,这满坡的花啊草啊!还有,才对得起七爷爷这个识货的伯乐,才不枉你七爷爷我这对火眼金睛啊!”
少年捋着手里那条硬邦邦的鞭子,又朝他笑一笑,却始终没说一句话。那条鞭子是队里所有放猪的人都用过的,用得年岁太久,变得毛刺刺的,像条萝卜尾巴。七爷爷也慈眉善目地笑了,他皱纹交错的脸在阳光下像镀了金子一样明亮。这一老一小,好像有一种默契,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少年将一把红浆果放到七爷爷手里,赶着他的猪往远处走去,他的腰上,别着父亲文乙留下的那支竹笛,竹笛的一头,拴着红红的穗头。
少年的同学们一下课就都聚到猪猡遍地的北坡来。他们将手中的草筐和镰刀随便一扔,就在地上打滚、摔跤、拿大顶,玩得不亦乐乎。少年远远地坐在草坡上看着,不怨不怒,也不自暴自弃。他曾是同龄人中的“头儿”,赌锤时数他的锤最硬,拔河时哪边有他哪边嬴,但自从他退学放了猪,他们就疏远了,一下子分出了高低贵贱。现在多数的伙伴儿都学会像队长那样,斜着眼看人了,甚至有的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捉弄他:躲在腊条棵后往他身上扬沙子;在他赶着猪经过的小路上挖陷阱,用弹弓打那些猪的屁股;甚至出其不意地跑过来,往他整洁的小白褂上吐一口唾沫……不过少年一般都能巧妙地躲过,躲不过也就坦然受之,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就赶着猪走了,令他昔日的伙伴今日的敌人们垂头丧气。村里人看着这孩子也都暗暗称奇:与这样一群野蛮粗俗的牲畜为伍,少年仍是那副一尘不染的模样,好像无论怎样的肮脏和屈辱,都不能使他变得狼狈猥琐,甚至连那群原本脏兮兮的猪猡,也在他的鞭下变得整洁而温驯了。
多年后,人们说起少年的时候,还不无惆怅和神往地回忆说:那时候,大家都留荸荠头,但少年留的是中分,每当风拂过,黑发便遮住他忧伤的眼睛;那时的人大都单纯热烈,近乎愚忠,连看人的眼神都直愣愣的,可是少年的眼底却蕴藏着太多的内容。那内容让人害怕。
也许正因如此,大家都只能斜着眼睛看他吧!他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实在有些叫人心虚。连队长都避免与他那双眼睛对视。那双眼是丹凤眼,惟有传说中的凤凰有这样一双眼:超然、飘逸,而又傲然、藐视,桀骜不驯,仿佛东方所有的神秘和不羁,都浓缩在那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