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没有完。一天中午,刺耳的彩铃声惊风活扯地把罗常伟吵醒,彼时他午睡正酣,这是他一天最难得的睡眠时光。他眼睛都极其不愿意地睁开,抓起手机滑动到接听键。邢玉芬直愣愣的声音强硬地入耳:快,快点起来,打渔雀找到了。常伟,三娃子都来电话了,他说他们好不容易才逮到一只……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话语里满是焦急,和她接触不多的人,听到她这样咋咋呼呼地吼,肯定会以为是她那边房子着火了。
罗常伟惊了一下,睡意顿时全无。
你还在那边叽叽歪歪个啥呀,老罗,马上到妈这边来,我们商量一哈看明天你去农村把打渔雀咋个弄回来,我妈这病可是等着要吃呢。马上过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总得洗把脸啊。看来事情紧急了,常伟都变成老罗了,一般邢玉芬叫老罗,罗常伟就知道这个事情是非做不可的。邢玉芬还在电话里大声武气地吼,就你空事多,快点哈!
大多数时候罗常伟都不怪怨老婆的讥讽。是的,说讥讽一点都不为过,谁叫你一个大男人这么成天心事重重神不守舍呢。但今天不同,今天邢玉芬提到的是打渔雀,这就让他如同在骄阳似火的大热天猛地喝下一口冰镇得有些过的啤酒,从上到下都贯通着一股冷凝,心思不由得那么一紧。
丈母娘患有哮喘病,巴山蜀水这一带过去都把得这病的人叫吼包儿,丈母娘又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吼包儿。平常时光还好,不走不动气息均匀,还平心静气,一旦遇到啥让她老人家认为该着急上火的事情,那就如同天塌地陷般不得了,呼吸急促面色黑紫,全家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呼啸时的地动山摇心急如焚,干着急又使不上劲,目睹老人家那种上气不接下气脸红筋涨几欲气绝的模样,恐怕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于心不忍。邢玉芬几兄妹条件都好,大家怎么着也都想要老母亲多活上些年岁。偏偏老岳父退休于研究院,啥事好钻个牛角尖,眼看着老伴受此病折磨,他就没日没夜旁征博引地查找各种医书和药书。老两口家里别的东西不多,有两样东西那是多得不能再多,这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和各种与医学相关的书籍,其中有很大部分都与治疗哮喘病相关。
都市里的人经常说老年人差不多都有各种各样的病,这不算稀奇。但别人家说那是别人家说,在罗常伟岳父母这里,这个“都有”不是怠慢疾病的理由,所有的“都有”在这里化为特例。
老岳母是邢家独挡很多面的铁腕女强人,凡是涉及到家里的大事小情没有一件能够瞒得过她。操持邢家几十年居功至伟,她老人家的病家里还有哪一个人敢小视?为了把这该死的哮喘治好,举凡这个城市有点知名度的医院都跑遍了,连北京上海那些出名的不出名的医院也曾经去过多次,住一阵医院病情缓解一些,而且一进医院就是使用超大剂量的抗生素,什么药好什么药新就用什么药,孝顺的儿孙们,没有一个不出钱不出力的,每次住院缓解一点回到家后,老岳母都会喜笑颜开地“论功行赏”,把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一口头上褒奖一番,孝顺的子女们也很享受她这种独霸天下细细碎碎的诉说。
坊间说女婿是半个儿子,恐怕在今天这个说法不完全靠谱。放眼今天的都市,很多家庭的女婿怕都比儿子还要“儿子”得多。罗常伟是女婿之一,当然也得当“儿子”之一。也是那天高兴了,喝了两杯小舅子为老岳母出院接风宴席上的红酒“拉菲”,他就弱弱地讲了一个偏方,说是在自己当年下农村当知青时,看到过有人捉打渔雀用瓦片炙烤成碎面兑水服下,据说还能够让哮喘病断根。
之所以罗常伟会弱弱地讲,是因为他已经瞄到了老岳父一脸的鄙夷。忘了给大家交代,邢家是打死都不相信中医中药的,举家都认为中医中药最多算是一种协调身体机能的平衡剂。说直白一点,那根本就不是治病,真的要治病断根那还得去看西医,只有西药才管用,而且来得快,三下五除二,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中医药都不相信,还遑论偏方?罗常伟多半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弱弱地讲出这个偏方的故事,他肯定地想,家里人绝对不会真的相信这个打渔雀就可以治疗哮喘病的,怕是说梦话呢吧?还断根呢。不要说家里人难相信,就连罗常伟自己都是将信将疑。他在家宴桌上讲讲,最初目的就是增加一种谈资而已,实在不敢当真。
饭桌上兴高采烈的一家人听罗常伟讲完都转过头来,探寻的眼光立马像追光灯似的齐齐射向他,老婆多少还给了他一些面子,没有多说,只是眼珠子滴溜溜转得飞快。儿子看这阵势,有点和稀泥地调侃:老爸,我明白你是觉得大家从来都不相信中医中药,更莫说啥子偏方了,是吧。那你给我们讲讲你这个打渔雀治病的偏方吧。如果有效果,外婆也可以试试呀。在这种恩威并重的气氛下,罗常伟不得已说出了与这个偏方有关的往昔。
这下好了,原来以为就是喝了点酒胡乱说说,谁知道竟然引火烧身,罗常伟暗自叫苦。罗常伟是当过好几年知青的,回城后对自己当年当知青的那段岁月讳莫如深,很少向家里人说起,大家想很有可能是农村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不值得说。他不愿意说也没有人追问过,可这回好了,一个打渔雀的偏方因为关乎着老岳母的病,自然就引起大家的关注,随后一段时间大家千方百计四处寻找。过去长江边嘉陵江边到处都能够找到的小鸟,在城市一天天扩大的轰隆隆进行曲中,很难寻觅到了,现在的都市包括近郊连鸟的踪影都很难看到,恐怕打渔雀早已绝迹了。还是儿子提醒了大家,我老爸不是当过知青吗,那可以到当知青的农村去找啊,那地方偏僻,说不定会有呢。老岳母闻声顿时喜极而泣,就如同一个溺水了的人猛然遇到岸上意外递过来的一根竹竿,慈祥又在脸上增加了几分:啧啧啧,你们看看,还是我外孙聪明,反应快,外婆没有稀奇你。
“偏方”插曲在邢家的激情演绎,无意中就把罗常伟内心里结痂了几十年的那道伤疤生拉活扯地揪起来了,虽然不能算痛不欲生,但也牵着神经连着骨头。罗常伟不愿回首往事和打渔雀无关,但和掌握打渔雀这偏方的主人青大山有关,再具体点说是和青大山的女儿青一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