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去年,这样的话都不会出自何琦之口。何琦不像生活中的许多女人那样,絮絮叨叨的尽是负能量。她横行霸道了半辈子,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自带女主光环。她想象的人生终点,是漂漂亮亮地躺在鲜花和男人们的不舍中,像玛丽苏剧里的女一号那样唯美地死去。可现在,她说这样的诳话时,稍不留神就底气不足露了馅,消沉落寞伺机而动,说来就来。黛诺慢慢地也习惯了。生活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让人不经赌就服了输,一下子低到了尘埃里。那么多不屑的,卑微的,不可接受的,之前甚至都难以想象的安排,突然就登堂入室,侵入了自己的日常中。
十个月前的某个清晨,阿潘从自家小区走丢了。三天后,老普从郊区的派出所领到了人,可她已是面目全非。在医院的长廊,她突然抓住何琦的手说,你是哪一届的学生,你来找我借参考书吗?何琦一下扑在阿潘的肩上放声大哭了。阿潘认不出任何一个人了,可她还记得自己是老师。这样,或许还有救?
何琦黛诺很少叫阿潘老师,虽然从第一次见她,她们便开始崇拜她。她们根本没办法不崇拜她。何琦说,如今流行说什么男神女神的,那些破明星还叫成女神,真是白白糟蹋了好词,什么叫女神,就咱阿潘那样的!但现在,女神不认识别人,也几乎让别人认不出来了。亦师亦友了几十年,黛诺第一次看见阿潘的头发披着头皮屑,纠结在油垢中。她见黛诺拿起梳子洗发水,便乖乖地卷起了自己的衣领,那神情像极了再次被认领的流浪狗。是的,泪水糊住了眼睛的那一刻,黛诺想到的就是这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什么?
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阿潘一袭白裙一肩黑发,像仙女一样飘然走进了大一新生的教室。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辅导员潘老师。黛诺何琦都承认仙女这个比喻有点俗滥,可她们遗憾找不出更恰当的表达。如果读的是中文系,情况就会大为不同。古今中外该有多少美丽的诗篇,是为阿潘这种人配置的。
整整十个月了,阿潘不认识路,不认识家,不认识人。这十个月里,黛诺何琦借着阿潘一双宠物般清澈无助的眼睛,突然看见了之前看不见的人和事。她们就像有了第三只眼。当何琦告诉黛诺,老普开始跳交谊舞了,黛诺淡淡地应一句,我知道了。其实,不该那么快就看见的,她俩的家,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而阿潘在城中心。那里的绿色广场上,清晨和黄昏,老头老太太们就像一锅锅饺子翻腾在喧天的声响中。唱戏的一锅,太极拳一锅,耍枪舞棒的一锅,广场舞一锅,交谊舞一锅,一锅锅各自为阵,相映成灾。阿潘和老普是从不加入到这些队伍中的。他们散步。他们从结婚的第一年就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好习惯,二十九年,风雨无阻。之前是说着话,赏着景,慢慢地溜达,后来听人说快走有益健康,他们便快走。去年,手机里下载了计步器,他们走得更像上了瘾似的。
何琦说,老普简直换了个人,他竟然那么喜欢跳舞。跳快三、慢四也就罢了,连探戈伦巴也学,真是笑死人了!何琦说,老普的舞伴是个健壮的老太太,染着葡萄紫的头发,大红唇,她有时穿白色的拖地纱裙,有时穿宝蓝色的天鹅绒。老普拖着她缓缓转圈时,她的裙子就大大地撑开,把老普的下半身裹进去。何琦说,为什么老普就不散步了呢,阿潘是脑子生病又不是腿脚失灵,他带着她天天去老路上散步,不是更利于恢复记忆吗?他凭什么?
一个人突然发现,他原是可以跳舞的,就不太甘心日复一日的走路了。散步,不如跳舞。黛诺答。
何琦哭了。可他去跳舞,是把阿潘反锁在家里的。电闸,水闸,都关掉了,怕阿潘闯祸。家里没有电,黑咕隆咚,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没有水,连洗手间都不能用,这不是监禁吗?阿潘太可怜了,黛,你说说,老普怎么能这样虐待阿潘,这他妈也太不公平了吧!现在想想,阿潘的脑子还不是大前年救老普落下的病根儿?要是那摩托车撞倒的是老普,撞傻的是老普,阿潘会这样对他吗?
别说是老普,对待任何人,阿潘都不会这样。阿潘最见不得人落难,最不忍直视别人的窘境。可现在,落到她自己头上了。黛诺不愿去想阿潘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瑟瑟发抖的样子,可那情景随着汹涌的泪水一遍一遍涌上来,堵着眼睛。
终于约见了老普的那天下午,黛诺回到家便栽倒在卫生间里。120急救,但检查结果却只是颈椎问题。原来,只是颈椎病引起的眩晕。知道了这个情况,她放松下来,开始回味那一刻突如其来的灵魂出窍。也许,在某些时刻,让自己以眩晕的方式躲进某种遁逃,某种远离,真的没什么不好。
但从此,摔倒一发不可收。到底,住进了医院。
何琦说,我没在电话里说,你住院后,我决定把阿潘接我家里去,可老普不同意,他都翻脸了。咱们以前怎么一点也没看出他是个这样可恶的人呢!
他怎么会同意,你想得太简单了。黛诺说。老普要面子,这也正常。你有时间也别去偷窥他了,多照看一下阿潘是正事。
可他要面子,别人怕是连命也要不起了。何琦漂亮的鼻翼皱出了两行细纹,她撩手把长波浪卷发狠狠甩到了肩后。就在那万千涌动的青丝中,黛诺捕捉到银光一闪。定睛细看,果然,连何琦都有白发了。不止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