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端盘子的饭馆离孩子上学的学校不到半里,孩子放学后,钻过路栅一溜小跑就到了饭馆,不用人接,省事多了,不像别的家长,还没放学呢,学校门口就堵了一片车子,有鸣着喇叭的汽车,有各种各样的电动自行车。孩子的午饭是在饭馆里吃的,算起来比小饭桌省钱,一切都得精打细算。薛力平老婆在这方面比薛力平的脑子好使,毕竟,饭馆里有些剩饭剩菜还是干净的,有的客人点得多了,吃不了,又不打包,当然随便扒拉一点就够孩子吃了。
孩子最近老是发烧。老婆有天和他说。
嗯嗯,薛力平叮嘱他老婆,别给吃饭馆里的剩饭剩菜,也别瞎买什么饮料,听说瞎喝乱七八糟的饮料都上火发烧。
嗯,他老婆担心地说,前天还流鼻血了。
嗯嗯,薛力平说,饮料和学校门口的小吃不干净,吃了上火,你别给她零钱。
噢,他老婆说,知道了,我给他从饭馆里带白开水,她不喝我也没办法。
薛力平还在站桥头,老婆孩子这边他不用操心。桥头上的买卖和平时一样,有时候能遇上干屁点活儿都请你下饭馆的主儿,但更多时候就算干了和掏大粪一样的苦脏累活儿,也挣不到多少钱,这年头,什么都缺,就不缺卖力气的人,竞争太激烈了。有一天来了一个开黑色本田雅阁的瘦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要两个装卸工,卸一车酒。和往常一样,只要有雇主到来,人们都像抢孝帽子一样围一堆,没等雇主说什么活儿就喊上了,我走……我走……我走……给多少钱?薛力平也凑近了车窗,只见那个瘦子不耐烦地喊,货不多,就要两个人,一百块,撒泡尿的工夫就卸完了。
不多是多少啊,什么货啊?有人问。
一千来件酒,撒泡尿的工夫就卸完了。瘦子用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去不去,快点?
远不远?最少四百块,两个人哪够啊!人们开始讨价还价。
加一百,二百块,不管多少人,谁走?瘦子真的不耐烦了。
人们散到了一边,自言自语说哪有这么低的价,又不是没卸过酒。其实这都是站桥头的套路,如果雇主着急,会加价的,但开黑色本田雅阁的瘦子根本不鸟这一套,打方向盘扭头要走,薛力平及时说了一声,我走。瘦子停了车,又探出头来,大声和薛力平说,再叫一个。薛力平嗯了一声,回头问刚才围的那堆人,谁还去?那堆人里顿时低低地连讽带骂,意思是两个钱也要挣,破坏桥头上的规矩。薛力平不理这一套,他继续问,谁还去?有个长得像外国人的大鼻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举着右手说,我去吧。
长得像外国人的大鼻子好像刚来的,薛力平和他不熟,坐在黑色本田雅阁的后座,他俩谁也没说话。汽车绕过二环高架桥,二十分钟后,钻进了一个城中村的大院内,一台挂着冀C牌子的大卡车在等着他们。瘦子靠墙停了车,头也不回说,下,到了。薛力平和大鼻子互相看了一眼,跟着下了车。卡车见来了人,开始解捆了货的绳子,瘦子嫌慢,让薛力平和大鼻子上前搭把手。薛力平经常干这活儿,很麻利,大鼻子应该没干过,笨手笨脚的。但瘦子没说什么,站在库房门口,一边盯着他们,一边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似乎很得意。
撤掉盖着车的苫布,薛力平才看清,这车装了五六种东西,除了三分之一瘦子的酒,还有两个巨大的木箱子,十几把藤椅,几百小件四川榨菜。司机是父子俩,老子说,卸完这里的货,还得去集宁市卸,木箱子里是两台罐装酱料的设备,挺贵,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了岔子。瘦子已经打完了电话,催促司机和薛力平赶快卸货,少嘚逼,他还有事呢。薛力平明白了,这个瘦子太他妈贼了,为什么只雇两个装卸工不雇四个,原来趁机把司机父子俩也当装卸工了,还不用付装卸费。
装卸酒这种活儿,应该是桥头工最欢迎的,相比较装卸水泥、钢筋、沙石之类的重苦累活儿,简单、干净还利索。这就是为什么雇主开到这么低的价,薛力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以前他不止一次装卸过酒,白的红的啤的,赶上豪爽的雇主还会额外送他两瓶,一起图个乐呵。但今天这个瘦子看上去够呛,满脸凶肉,眼放贼光,能把装卸费痛痛快快结了就行。薛力平干了一会儿,身上已经散发出来了酸臭味儿,再看大鼻子,虽说笨了点,但如牛刀杀鸡,有的是力气,一点都看不出来累。
酒是六瓶一箱的那种,不算重,箱子有点简陋,正面印了四个粗红的隶体字:内部特供。内部特供不是一般人喝的,看来金贵得很。卸到一半的时候,薛力平脚底有点软了,想多少歇一下,最好是喝口水,但瘦子一个劲儿地催促快点,说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然后薛力平在瘦子的催促声中脚底真的软了,一个趔趄,两箱酒脱手而出,砸在地上,等他站稳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浓香型的,有老窖味儿,略带一股干燥的泥土气息。
我操!瘦子的眼里倏地射出一道寒光来,肩胛骨在不断地抖动,袖子已经挽到胳膊肘,胳膊上的筋肉在弹跳着。薛力平好像已预感到灾祸临头,显得非常紧张了,满脸通红,而且红得越来越厉害,像把碎在地上的酒喝了半斤或八两。大鼻子也慌了神,他像做祷告一样弯下腰,把摔在地上的那两箱子酒抱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瘦子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这怎么……啊……先搁一边儿去!大鼻子按瘦子的指示把两箱酒放到了一边,薛力平竭力去讨好地凑上来,意思是想搭把手,瘦子对他吓人地直翻白眼,快干你的活儿!
接下来薛力平的脚底不软了,他迈着大步,几乎像小公马拉着马车起劲地小跑着,一会儿工夫就把剩下的酒全卸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