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我让你偷懒——”拳老大又打人了。
噼里啪啦,皮带把夜空抽出一道裂口,黑茫茫的原野惊醒了,土疙瘩都竖起耳朵。深处的那排矮墩墩的小棚子,像只绿眼睛的困兽,阴森森地朝我们吐着杀气。
“啊——救命啊!”
“我让你偷懒!让你不听话!我先打死你——”
小团子滚出来的时候,满脸是血地横在地上,哭都哭不动了,他捂住血淋淋的耳朵左右打滚。
拳老大又动刀子了。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团子头皮被揪掉几块,额角撞伤,胳臂被打得错位,大腿被烫,舌头被剪——拳老大火起来总是把人往死里整。
“啊——”小团子滚了几滚,才发出凄厉的嚎叫,好像被扔进了油锅。
“我让你不听话!”拳老大恶狠狠地挥舞着血剪刀。
张爹盯着我们几个看,目光像清水里的刀子。他的床底下也有皮鞭、棍子——张爹的意思是:“不好好干,小心我像拳老大。”
水面筋说我们几个运气,张爹如今老了,另外张爹刚刚抱上孙子,他念着菩萨的恩情,不爱下毒手。
拳老大和张爹都会钉手指、泼硫酸、敲脚筋——敲脚筋最可怕,三四个人把你绑死了,活生生地拿刀子把脚筋给挑出来。那是专门对付逃跑的小家伙,让你一辈子也跑不了。
水面筋说起这些总是格外兴奋,丑脸上闪烁着诡异的光,我们几个听得缩成一团。
水面筋小时候被烧过,脸上只剩下五个黑窟窿,浑身是疤,重重叠叠没一处平整,就像浇过酱油的水面筋,谁见了谁怕。十五六岁的人,因为吃乞讨饭,身子骨依然细瘦得像八九岁。
水面筋脾气很坏,私下里我们喊他“老大”。他乐意,只是不愿让张爹听到,他跟张爹的关系比较奇怪。
面条汤解渴,我们埋头狂饮。
张爹上床数钱。他早在羊肉铺上吃饱喝足了,半蛇皮袋子碎钱,要他数好几个时辰呢。这是他的幸福时光,那张乌油油的黑脸发出硬币一样镍色的光。
这也是我们的幸福时光。手里有饭食,身下是床铺,吃喝完了就是睡,心里忍不住冒出快活的火星子。麻秆笑起来,嘴里含着面汤,一只手却伸过来胳肢香香。香香呵呵笑着躲。
我闷头喝着,一口等不得一口,像头濒死的牛。脑袋都埋进碗里了,再大的力气也甭想把我拔出来。我不是在喝汤,简直是拼命。
我想喝第二碗,水面筋已经端住了锅子。每天都是他最快,他总是吃得最多。麻秆和香香两个不懂事,活该挨饿。
不知是不是因为饿,香香睡下来老像病猫一样哼哼。偶尔还会含糊哭着喊妈妈。
水面筋嫌烦,拿拳头捣她。香香怕打,更怕水面筋碰她,她咽着伤心沉下去,哭泣是她胸口的风,睡着了还听到她在呼呼地抽。
偶尔她会透不过气来,小脸憋得青紫,我忍不住去拍拍她,就像拍我的小安安。
棚子外面黑沉沉的,呼啦啦的风像怪兽。小团子的哭声稀了,传来拳老大和张爹喝酒猜拳的声音,猜赢了他们会嘎嘎地笑,像被人挠了脚底心。
黑暗让老鼠亢奋。它们爬过我们的被窝、枕头,钻到床底下,吮我们酸臭的鞋袜,舔我们的锅碗。这群烂东西如此激动,不过是为了那丝面条汤的香气。
渐渐地,大家死猪一样睡过去了。其实不是睡,是累死过去了。
睡下来才知道疼,膝盖跪破了,喉咙干裂,手上有伤,疼的地方像刀子在割,渗着血,又像火上烤。
我们不是累死过去,委实是疼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