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6期
栏目:任意球
八岁,是我告别童年迎接灾难的开始,因为姥爷的死,一个小女孩本能的快乐和童真从我身上残忍地灭绝了。
春夏之交的季节,会做棺材的木匠姥爷和我不得不结束乡村生活住到天津。头一回赶上停电,姥爷燃起红烛领我来到他阴面的房间,拿出白天画好的简笔画儿装进信封,粘好,叫我用歪扭的字迹写上地址,冯大鹤收。姥爷把信掖在褥子底下,郑重地说,花花,哪天我跟你姥姥一样瘫炕上,千万想着把它寄走。
简笔画是想告诉乡下的大鹤,如果姥爷死了,不能把他当捆柴禾烧掉。姥爷认字不多,想说什么能在纸上用图画娓娓道来,这本领归功于他做了几十年木匠,会打棺材,还能在棺材身上画各种吉祥图。
我点头答应姥爷,他颤着厚实的嘴唇微微一笑,轻轻捋下我的头发,把留在手上的一两根放进蜡烛,“呲啦”!发丝缩成了微小的焦粒儿,姥爷把它捻成黑粉末闻闻,像闻见袭人的花。我马上逞能,又从头顶揪两根头发拿到蜡芯上烧,姥爷制止我说,傻花花,疼!
第二次停电,我看见姥爷用火柴棍挑开蜡烛芯,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撮头发放进蜡烛里烧成几个米粒儿大小,捧在手心仔细地闻啊,他半睁开眼睛像是喝过美酒,哈一口微醺的醇香。我问他哪来的头发,姥爷先是愕然,而后哄我说,从花花枕头上捡来的呀!没过多久,姥爷脑溢血突然去世,我根本来不及替他寄出两张小画儿,致使姥爷无法逃脱被推进火葬场的劫难。
姥爷躺在推车上,高大的身躯缩成了一捆蒙着白布的枯树干,我愣怔一下,前些日子姥爷画的简笔画不就是眼前这样吗?
姥爷火化的第二天,我把他画的信寄给乡下大鹤。那是1973年深秋,冷风送来焚烧落叶和败草的烟熏,我坐在马路牙子边,亲眼看着邮递员拿走所有的信才离开。大鹤舅舅接到我寄出的信,转天就从乡下来天津,一刻不停地带走了姥爷的骨灰。
最怕火葬的姥爷花大力量为自己做了一口松木棺材,里面画满了别人看不懂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各种图形,本来,姥爷可以留下完整身子,安心地躺在他特制的棺材入殓,他爱说,天有一丁,地有一坑!可为了我这没亲妈的小可怜儿,姥爷最终离乡背井,无法土葬,没能逃掉钻进骨灰盒的结局。
多年以后,偶遇停电用蜡烛采光的日子,我定会揪下一撮头发在火苗上烧成几个小米粒大的焦团儿,捻成粉末,闻着微糊香气,像八岁那年闻着姥爷尸骨的味道那般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