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亲妈死去半年后,继母带着她乡下闺女念秋嫁给了相当于少校军衔的父亲,转年,因为工作忙,他们把我送到继母的养父母家,一个滦河水绕过的村庄——冯家营,从那时起,姥爷可就成了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山。他脸部轮廓有点夸张,厚嘴、肉鼻子、土褐色皮肤,类似非洲人那种雄壮,但肯定是乡下人眼里典型的丑爷们儿,姥爷是我继母的养父。
最原始的记忆很像睡了一大觉醒来,土炕上罗列着许多做工精致画着花朵的小木匣,木槽儿缝隙布满污垢,里面盛着江米条、核桃酥之类的点心,只要想吃,伸手就能抓到。我身旁还躺着半身不遂的糊涂姥姥,她能坐起来却不能下地,胖身子嘟噜着赘肉,得天花落下了麻子,耳朵边离不开半导体。我喜欢把带着唾液从嘴里抠出来的一颗高粱米、玉米粒或是点心渣儿之类的东西按进姥姥颧骨两侧的大麻坑儿,弄得她一脸黏糊却从来不恼,她闭上眼,安静地等待,任我在她满脸的麻坑儿里胡乱折腾。姥姥也爱把嘴里嚼过的点心、五花肉用黑长的厚指甲塞塞抹抹送进我的口腔,我吧唧吧唧地回味着被她嚼碎的残渣,很长一段日子,想吃什么都放进姥姥嘴里再叫她吐给我,直到跟我们住一个院西厢房的大鹤舅舅,也是黑五类的儿子对我说,傻花花,小丫头总跟姥爷睡一被窝,多没羞!还吃我大姑嘴里吐出的东西,拿出来闻闻,死臭知道不?说完,他还冲我吐了一下舌头。
大鹤是我姥姥亲侄儿,话说多了准要吐一下舌头,别看他像美男子,因为是黑五类的儿子,二十大几还没娶上媳妇。
晚上睡觉我非要跟姥爷钻一被窝的,伸直小脚丫正巧揣着他温暖的肚皮。姥爷可以光着下身睡觉,有件粗布坎肩永远不脱。我已经能够记事儿,听明白了大鹤的话,不再吃姥姥吐出来的东西,但我不懂跟姥爷睡一个被窝怎么叫没羞,依然照旧。
后院厢房有间屋子常年散着桐油、松香和油漆味儿,姥爷干活的画笔,工具和木料堆全放在里面,只有一个镶着大铜锁的柜子从没见他开过,姥爷哄我说那里藏着宝贝,一看就会飞走。另一间空房子摆着四个乌亮的棺材,样式有别,尺寸大小不同。姥爷从木业社退休后,偶有乡亲请求,便重抄早年做棺材的绝活。即使村人用的木料便宜,他照样能把棺材做得式样华贵,木纹光鲜,看不出一点树笆或裂纹。他会在棺材上勾出龙凤、蝙蝠、圆寿字那类的图画,涂上金银粉,比素棺显得阔气,却也从不找人要高价,村民们口口相传:不管咋个死法,暴死、横死、还是冤死,只要躺进冯家营老木匠做的棺材里,管保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姥爷进城赶集或忙不过来就站在窗外喊前院厢房大鹤妈帮忙伺候姥姥,从没见他进过那间厢房。许是丑女人天然的妒嫉心作祟,我姥姥经常刁难上了年纪的老美女大鹤妈。冬天里她围上大花被坐炕上拉尿,甭管真睡假睡,反正叫人家站好半天,醒盹才倒尿罐子,大鹤妈从没怨言地照料她,姥姥还不满意,总是无缘无故地连哭带骂,闭上眼睛乱嚷,她数落大鹤妈是白毛儿丧门星,不中用的老蔫逼,卷铺盖滚蛋!过不了半个钟头,姥姥又像干坏事的小孩跟她的弟媳妇赔罪,虔诚地用力打自己的脸。
大鹤妈美颈、窄肩、腰细,浓密整齐的雪发飘散开来,像白软缎般荧辉闪闪,平时插上半根磨出细尖的木筷将那团雪发随意卷起,云样的雅致,修长的身影宛如俏丽白天鹅。她跟村里其他老女人的做派相去甚远,年轻时留下的美人底板毋庸置疑,她的目光里蕴含着与世无争的沉默,脸部轮廓有种雕刻般的沧桑美,容易叫人想起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里的喜儿,可惜她身份不好,丈夫是解放前伪保长,算黑五类死在了监狱,怕村里男人欺负,女人小瞧,她一年四季把自己关家里做活儿,越不下地,脸就越是细腻白净,为区别大鹤妈跟我那个瘫痪的姥姥,我管她叫白姥姥,其实她并不姓白。
满眼青绿的日子,姥爷第一次抱我到村东百年老槐下晒太阳,呼啦啦立刻围上一群人。蹲在墙头拉屎的小孩儿们屁股不擦就跑了过来,捏捏我的毛衣,摸摸我头上花绸子又很快把小手缩回去,胆大的还敢掐我脸蛋儿,听我说一口北京话管我叫小侉子。
愿意跟姥爷搭讪的人都是同他岁数相仿的老妇女,当地的方言叫她们老娘子,见姥爷抱着个大城市的金娃娃出来,便好事地问这问那。姥爷听了自然一脸幸福,情不自禁地炫耀,我们花花是金枝玉叶,她爸,我家新姑爷当解放军军官,月月挣一百多!
哟!你闺女香草嫁军官啦?换军用粮票找你行不,花花不是香草生的吧?没见她肚子有动静呢。
有个说东北话的老娘子憋细了嗓门儿问姥爷,她脑袋上的梳头油冒着锃亮的光,手里拿着锥子和线绳正在做鞋纳底。
军用粮票十斤八斤还中,多了没有,花花亲妈生下她就死了,香草是她后娘。我姥爷极少撒谎,实话实说。
东北口音的老娘子脸色大变,把五官扭一起,瞪圆鼓眼泡,惊诈地看着我说,老木匠养的闺女咋都命硬,这孩子不光命硬,带着她亲妈的魂儿呢,看没?黑眼珠儿里晃着小人影儿。
她说着便凑过来,一只手拿着锥子,想用那只手扒我的眼睛。
见到冲我伸过来满是黑斑的粗手,还有她龇牙咧嘴的凶相,我哇的一声大哭。
“痒痒挠”,浪娘儿们,撕烂你的嘴!姥爷抱起我就走。
嘿,钉棺材板儿的,专门养小花妖和防人精,老绝户头子,大军官在哪儿,啊?吹牛逼……
哦,原来这老娘子外号叫“痒痒挠”,她不停地高声大骂,直到我和姥爷走进家门。
我哭成了小花脸,还丢了头上的碎花绸子和手里的小皮球,又被“痒痒挠”吓得直哭,记忆深刻。有关“痒痒挠”的来历,我是在邻里的笑谈中知道的,这女人够泼辣,她曾经在众人眼皮底下,公然把手伸进卖狗肉的男人衣服里给他挠痒痒,但她是冯家营极少识文断字的女人,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肯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岁,卖狗肉的老头儿狗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