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5期
栏目:任意球
现在,我终于可以直起我一直佝偻着的肩背了。这样,我的视线就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在此之前,我们走了一段不算太长的路。途中还坐了汽车,不过,因为佝偻的肩背,我所能看到的只是被人们弄成各种样子的大地,以及在上面匆忙行走着的各式各样的脚。
说实话,在面对着这个一脸倦容的女医生之前,我的被隔夜黏液模糊着的双眼,率先看到的是那些有着些微光泽的方形地砖,因为,它们正含糊不清地反映着我臃肿拙滞的身体。
我想,这些地砖倘若更清晰一些的话,我看到的就将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无数的皱纹和老年斑将所有的表情都掩盖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坐下来了。我在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浊气,但是,这个举动很快令我感到羞愧,因为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感受到那种来自衰老躯体里的腐朽气息了。
那么,我能做的就是赶紧抿上无牙的嘴,尽力地直起身子来,这样,即使是昏花的泪眼,我也立即看清楚对面坐着的这个年轻女医生,有着一张无比憔悴的黄脸庞,一双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她没有戴口罩,正在一张纸上匆忙地写着字。
后来,她换了一张纸。
“姓名。”她突然问道。
“和烟杨。”我没有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我的名字,现在我的反应已经异常迟钝了,谢天谢地,立在我身旁的大儿子能准确地记得我的名字,一字不差。
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任何一个人听到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看我一眼,当然,如果是现在的话,我的样子一定会令他们大感失望了。你得相信,能取出这样名字的人必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会儿我就会讲到他了。
“性别?”女医生继续问到。
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到惊恐万分,难道我真的老得分辨不出男女了吗?我慌忙去看大儿子了,发现他正漠然地盯着女医生手中的笔,眼神迷茫而空洞。
所幸,女医生在没有得到我们任何人的回答之后,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年龄。”
这一回,我的反应就够迅速了,我伸出了两个手指——拇指和食指。你能想象得出来,一个长年操劳的女人的手,关节突出而变形,颜色枯暗发黑,它们伸出来立在这个繁忙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和嶙峋。
“八十岁!”我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因为我听到的是儿子的近乎冰冷的声音,或者是他的声音盖过了我。实际上,我想说的是83岁,因为按照纳西族的纪年法,我应该是这个年龄了。
“好吧,现在由病人来回答问题。”
“哪里不舒服?”
她终于停止了写字,把那只细长的笔悬在空中,然后,那双长期缺乏睡眠的眼睛开始在我的脸上来回逡巡。
我想,我是最有权利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谁会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呢?
但是,从想到想要说话到嗫嚅着无牙的嘴说出话来是需要一点点时间的,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的大儿子又替我将这个本该由我来回答的问题回答了。
“她的脑筋出了点问题。”
“什么,脑筋出了点问题?”女医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很难觉察的表情,她保持着那个立刻就要去写字的姿势,将目光游移到我的大儿子的脸上。仿佛他才是她的病人,而我则不是。
“是这样的,最近一年来,她总是忘了回家的路,有时候,她走到古城里去,有时候,她走到黑龙潭去,还有一次,我们竟然花了两天的工夫才在荒效野外找到她……”
提到我的病情,我的大儿子显得异常委屈,这也难怪,我是长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给他们添设的种种困难就连我自己都羞于出口。有时候,我巴之不得自己立即从他们的眼前和记忆中消失,但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样,阎王爷不喜欢年迈丑陋而又执拗的女人,一个老想着死的人往往是死不掉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变成现今的样子,尽量地弯腰,尽量地萎缩,最大限度地低于他们的视线,终于有一天,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的视野中突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感到无比亲切与安全的大地了。我像一个在母亲怀里的婴儿觉得如此快乐和欣悦。
说真的,那一天,当我确信周围没有人能看到我年迈的脸时,不禁露出了一个少女才会有的微笑,那时候,我的鼻子正在最近距离地呼吸着大地真切的气息,我的眼睛正在最无拘谨地领略着大地不为人知的美丽。而我的心怀却在无限制地扩大,仿佛要将这具缺乏水分的干涸躯体撑破,让灵魂重获新生一样。
并且,提到我的病情,其他人也觉得按捺不住了。我的大儿子后面站着他的妻子,我的大儿媳,她的后面并列站着我的第二个儿子和第三个儿子。他们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二儿媳和三儿媳则并排站在我坐着的白色木凳的后面,所以,我的家人呈现一种半包围的态势裹胁着这个可怜的女医生和我。更要命的是这些人同时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实墙壁——他们大约忘记身处何处了。
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平时,他们繁忙得像一只临近冬天的棕熊,可一旦要陪我来医院看病,他们就前呼后拥、大呼小叫惟恐落后一步,给人落了话柄。
他们的行为真令我感到难堪,而且,对面坐着的女医生明显不具备像我一样的对应这种场面的承受力,她的脸色愈发发黄,眉头愈发紧蹙,最后,她突然果断地挥了一下手中的笔,“好了,我明白了。”
她立即恢复了那个迅速写字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