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校长面临的困境。当他的目光既不仰视也不平视,而是游移地扫向别处时,全场还是鸦雀无声。这气氛似乎是对李菲菲无声的排斥,对校长静默的支持,但也像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悠然、渔翁得利的窃喜。校长肯定是有点恼火了,他把奖状递给李菲菲时,嘴边想挤出一丝笑,但眉头却极不配合地蹙起来。这个女生,上学期因为穿戴违反校纪,他亲自签署了给她的严重警告处分,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不思悔改地挺着高高的胸。她的头发,不像别的女生那样用橡皮筋束成一对小辫子,或毛刷刷,而是用艳丽的花手绢扎成了一把桀骜不驯的马尾巴。她明明穿着学校田径队队服,却偏偏将上衣束进了裤子,一根看上去很男式风格的皮带,点缀般挂在腹部,衬出了她柔软纤细又结实有力的腰肢。这样没有风纪校貌的出格学生,这样屡教不改的后进学生,纵然连拿三个冠军,纵然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外面的体育比赛,又有什么值得鼓励?
江城一中的师生们看到校长在最后一刻,终于坚决地收回了那未完成的笑。而李菲菲接过奖状走回来时,依然如入无人之境。那开着绢花的马尾巴,随着矫健的步伐,一路节奏铿锵地摇荡过来,黑亮蓬松的发梢,左一下,右一下,重重地撩过许多人的心口。
其实,体育不是李菲菲的唯一强项,她同时还是江城一中的文艺骨干。何果儿最早一次接触她就是在学校宣传队汇演彩排时。那天,何果儿的独唱节目赢得了满堂彩,老师说,你就不用再练了,正式演出时正常发挥就行了。何果儿听这话便准备回教室写作业,但李菲菲却猛地堵住了她,喂,小丫头,你的歌确实唱得不错,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需要练的。你唱歌干吗那么死呆呆地站着,傻不傻呀?你不会加点动作吗?
李菲菲吓了何果儿一跳。不光是因为李菲菲说话的这种口气,大咧咧,自来熟,自信到霸道的指手画脚,而是何果儿从没想过会和李菲菲对话。她不认识李菲菲,但她从刚进江城一中上初一,就和大家一样,知道李菲菲了。女厕所里,她不时见到过高年级女生互相打趣,哟,你的小胸脯又见长了,好啊,再长就赶上李菲菲了!去你的,你才李菲菲呢!在这样的戏谑笑闹中,何果儿常常被臊得脸红心跳,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后来,自己班里的女生也有了掩不住的身体变化,也开始悄悄说这种话了。章蕙说,这是自然现象,那个一来,胸也就跟着发育了,没什么,只要束起来就成了。何果儿问怎么束,章蕙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很简单,拿两手宽的布往胸前缠两三圈,缠得紧紧的、平平的,再穿衣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跟男生一样。何果儿觉得那会很不舒服,章蕙说,听高年级女生说,也没什么不舒服,习惯了就好了。再说了,不舒服也得束啊,难不成像李菲菲那样挺着?
同学束胸的事,何果儿和姐姐悄悄提过。姐姐说,等你发育了,可不敢这么做。现如今都80年代了,还怎么那么封建,摧残身体?别说你,就连我都没束过胸呢,咱妈是医生,她懂,她那时候专门给我做的小裹胸,又不影响身体健康,又能紧箍着,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原来是这样。姐姐的小裹胸,果儿自然是见过的。她小时候纳闷姐姐为什么要穿那么小那么窄卡在腋下的背心,如今才知那是特殊装置。女孩儿家的许多秘密,姐姐都没告诉过她。唉,怪只怪年龄差距太大了,看似无话不谈,到底还是把果儿当成了小孩。不像人家和二嫂,就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以前是大姑娘小媳妇穿衣打扮那一套,如今但凡见着面,就忙不迭地交流育儿经验。
何果儿对章蕙说,咱俩以后不拿布束胸了,我妈会做小裹胸。章蕙急着问裹胸是啥样子,果儿故意在她身上比划,两人笑得东倒西歪。这样隐秘的谈话中,那个她们不认识的李菲菲必然地被引出来。听说李菲菲不但不束胸,不裹胸,反而穿着一种把胸衬得更高更鼓的内衣。章蕙告诉何果儿,听高中女生们传,那东西用一半海绵一半金属做成,那是外国女人的物件,咱们中国,只有女流氓才会把自己整成那样。
就是这样,在江城一中,李菲菲仿若女生们做人行事的反面标杆,大家以她为诫、为耻,却又忍不住远远地打量她,私底下议论她,神色间多少有点心口不一的暧昧。李菲菲就是一个禁区。所以,当她单刀直入堵到何果儿面前时,何果儿着实措手不及。她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李菲菲说话。李菲菲见她这样,又说,小丫头,给你提点意见,你一声不吭,是真呆真傻呀,还是不服气?骄傲使人落后,你懂不懂!
何果儿这下有点恼了。就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菲菲,就算你高两届大几岁,也犯不着对小同学这样盛气凌人呀,她说,谁骄傲了,你才骄傲呢!我有名字,别小丫头小丫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