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07期
为了追求大城市少女,他用上了子弹、手榴弹、手枪等军火。后来,他又为了一个村姑大动干戈。把盲目视作孤勇,把时代的病态审美当作个人英雄主义,爱情让谁成疯成魔?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姐姐:“这人是谁啊,总往家里给你来信?邮递员这礼拜来三次了。”
此前,我们姐弟间有约定:不偷看对方日记,不拆封对方书信,不打听对方私事,简称“三不主义”。这是姐姐从外国小说里学来的,当然主要是苏联小说。这次我有意违反“三不主义”是发现姐姐近来神色不定,分明怀有心事。
“我没有什么心事……”姐姐左手推了推从鼻梁下滑的眼镜,右手捂了捂嘴巴,似乎唯恐言多语失。是的,邻院章伯就是嘴巴不严,祸从口出,被人民银行下放近郊农场种菜了。
姐姐戴着白框眼镜,眼睛不大但是很圆,总是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鼻翼两侧生有零星雀斑,天津孩子戏称“标点符号”。当然,姐姐的眼镜遮挡不住雀斑。她也不想遮挡。这些雀斑使她有些像苏联女孩儿,比如电影里的娜塔莎或者丽达。邻院章伯说过,女孩子皮肤白,头发就泛黄,因为黑色素偏少。可是姐姐偏偏白皮肤头发黑,这就弄得章伯连声说不可思议。
“这是我们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给我来信。”正在天津育红中学读高二的姐姐,这样给我解释。
“老东同志?”我以为是东西南北的“东”,笑着问姐姐有没有姓西的人。她目光透过眼镜片盯着我:“有啊,我就姓奚嘛。”
“你姓西?”我认为姐姐开玩笑,“你要是姓西,我就不姓南了。”
“我真的姓奚,不姓你家的南。”姐姐褪尽温和表情,一瞬间变成表情严肃的女学生。
我并不觉得气氛异常,转身去厨房洗菜瓜。邻院章伯说过,所有瓜类只有菜瓜吃了不上火。他在近郊农场成了种菜瓜好手。
姐姐追着菜瓜来到厨房,表示跟我开门见山:“小弟,前几天从河北宣化来了外调人员,我才知道咱俩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老冬同志让学校开了介绍信,让我买火车票去北京……”
姐姐从来不撒谎,嘴里说出每句话都经得起检验。她说买火车票去北京跟亲生父亲会面,我就蒙了。
原本自幼相亲相爱的姐弟,说变就变成“同母异父”,我感情遭受伏击,瞪大眼睛望着有些陌生的姐姐。
“这不会是外调人员弄错了吧?”我试图挽回局面保持原来的样子——我要同父同母的姐姐。
姐姐扬手摸摸我头顶:“小弟,事实胜于雄辩,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说:“从量变到质变,你没经过积累就突变了,这不符合辩证唯物论。”
“只争朝夕嘛。”姐姐说着躲进自己房间,捻亮台灯读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来信。
我凑到房间门外看着台灯照耀下的姐姐。她并不抬头说:“小弟,请你把门给我关上。”
我被她冰冷的声音击中,只好伸手关门,败兵似的溃退厨房,打量着泡在水盆里的菜瓜。
姐姐变了,而且变得极快,快得让我无法适应。我恨不得马上写信向妈妈报告,可是她远在团泊干校劳动,据说处境不太好。
姐姐乳名丢丢。我洗净菜瓜选出两只好的,送到她房间门外。房间里传出姐姐的说话,口气更加冷淡。
“小弟,今后请你不要叫我乳名,好不好?我是革命青年了。”
我说你叫我小弟,这也是乳名啊。姐姐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出:“好的,以后我就叫你南飞。”
我觉得自己成了孤立的人,即使坚守阵地也难以盼来援兵,小声哭了。
姐姐肯定听到我的哭声:“南飞,我诚恳希望你坚强起来,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我感到被抛弃的委屈:“奚丢丢!用不着你来教育我……”
“南飞,你不要胡乱取名好不好?我原名南雁,本名奚晓兰,我不叫奚丢丢!”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令我惊诧,姐姐好像被别人附体了。
我想让姐姐变回南雁,忍不住伸手叩门。房间里突然响起尖叫:“南飞!请你不要干涉我个人生活!”
一个恬静文雅的女学生,从来没有尖声厉嗓。我被吓住了。
好端端的姐弟沦为这步田地,我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被噩梦惊醒。我捻亮台灯给妈妈写信求援。写了两行猛然明白了,既然我跟姐姐同母异父,那么妈妈跟爸爸结婚前肯定跟别的男人生了姐姐……我冒冒失失给妈妈写信,这会让她感到难堪吧?
我收起纸笔,关灯躺下。黑暗里想象着姐姐亲生父亲的模样:高高瘦瘦,表情严肃?胖胖乎乎,面目和蔼?不胖不瘦,不高不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