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7年第05期
栏目:中篇精选
每个大礼拜的周末,我都带吴冕去麦当劳第十一分店打牙祭。这已成为一个习惯。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修明德。他和我一样,领孩子来吃麦当劳,我们坐在相邻的两张桌前,我认出他,他却没认出我。我听见修明德问儿子: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份?我在一边偷偷研究修明德,还研究他的妻子夏珊怎么没一块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夏珊突然走进来了,像一只彩色的气球,飘向那张桌子。她看见了我,似笑非笑,脸上交替出现一些复杂的表情。后来我先一步离开,我没料到夏珊会跟随我出来,她指着我身边的吴冕问:“你儿子吧,几岁了?”吴冕昂着脑袋说:“我今年九岁,在育才一小读三年级。”夏珊笑笑,伸手摸摸吴冕的头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跟你以前一样,出口成章,而且不用打草稿。”
我当然听出夏珊的揶揄。但以前的事有些搬不动,就像一座山,而且是隔了很远很远的一座山,山那边的风景当然是不错,青山绿水,风和日丽,还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什么的。夏珊曾经说:“我以后要和你生一个儿子。”现在她有儿子我也有儿子,这个安排倒还真不错。
一九八五年,我和夏珊同在W大学中文系,我们是同学也是情人。W大学虽明文规定学生不能谈恋爱,但对于已经偷偷相爱的男女学生来说,因为爱情而很有可能变成公众人物。夏珊原本就是公众人物,她的美貌和文采使得她在校园内人气很旺,我几乎没怎么费周折,就像抢先占领山头一样将她暂时归属于我,后来的事也就应验了那个老话:得来容易,失去也容易。
这天,我遇见了夏珊,就像一篇艳情小说的开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总之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一部富于悬念的电影,但绝不是爱情故事片。
我妻子宁若红是个小学教师,我和她是在朋友的婚宴上认识的。吃喜宴时我们被安排在一个桌上,新郎是我的同事,新娘是她的同事,这个开头很有意思。后来新郎和新娘就顺理成章促成了这段姻缘。宁若红对爱情的要求不高,她择偶的条件就四个字:人好心善。她认为我基本上符合这四个字。后来的恋爱平平淡淡,结婚也平平淡淡,直到有了儿子,才开始有了几分色彩,接下来的生活议题基本上是以儿子为中心。我不知别人的婚姻是否都是这个结局,如果是,我也就死心塌地了。但问题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夏珊,而且夏珊很快来了电话,说:“还记得华教授吗?是他给了我你的电话。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我也说不清,总之我觉得以前我们的话好像没说清,是我欠了你的还是你欠我的,上帝才知道,所以我决定明天请你吃饭!”
我接这个电话时,宁若红就在我身边。把电话挂上后,我对宁若红说是一个同事。宁若红问,是女同事吧。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女同事。宁若红指着我的脸说:“你,你脸上看出来的。”我不想把夏珊扯进我和宁若红的生活里,她是个局外人,尽管她曾经在我的脑海里偶尔闪现过,就像神秘的流星,稍纵即逝。我不想让这颗神秘的流星出现在我和宁若红的生活轨道里,因而第二天的饭局,我没有去。
夏珊很快又打来电话,是直接打到我的单位。我供职的单位叫园林管理局。从W大学毕业时,正是一九八九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多数的行政事业机关一般不接受大学生。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进行政事业单位,我不希望当编辑或中学语文教师,我想当官,我从小就有这个野心。我想试试我的能耐,科长处长局长一直这么当下去,看最终能走到哪一步。没想到多数的行政事业机关都不接受大学生。后来我的一个堂兄帮了我一把。堂兄是市委组织部一位处长,他把我推荐给园林局,因为园林局正好差个文秘,堂兄就介绍我说这个人不错,是W大学中文系高才生,你们可以试试。我进了园林局后写报告,写总结,写领导的发言稿,写好人好事,什么都写,到现在终于熬成个副处级,想想多不容易。所谓弹指一挥间,其实包含了人之存在的种种艰辛。那么回过头来细想人生得失,比方爱情,它能说明什么。夏珊和我大学里的那段所谓刻骨铭心的恋情,实在地说就像一场游戏,不懂规则的恋爱游戏。我在电话里对夏珊说:“你真想见我,我当然可以考虑。问题是,我觉得我们该谈的话早谈完了,不是吗?”夏珊说:“吴达生,你拽什么拽?我是找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所以你只当我求你。”
我不知道事隔多年后,夏珊会来求我,是什么事呢?我只知道夏珊是一直不屑于求人的,哪怕在大学毕业分配最紧张时,大伙集体出动,蝗虫般四面出击找接收单位时,夏珊却躲在宿舍里睡大觉,她绝不求人。所幸的是,夏珊有一个坚强的后盾,就是她现在的丈夫修明德。那时修明德是W大学国际经济学系的硕士生,而且父亲是厅级干部,有点权力。有一天我看见夏珊居然和修明德在黄昏校园里散步。因为这个情况我才对夏珊失掉信心,最终分了手。
当天晚上,我按约来到香榭丽舍玫瑰园包房,夏珊早等在这里。我进门后对她说,“两个人吃饭没必要包一间房,随便在大厅找一个角落就行。”夏珊说:“我知道你清正廉洁,吴达生你没想到吧,我也是中共党员了,所以今天的约会,你尽可能地把它看成是一次民主生活会,党员和党员促膝谈心,边吃边谈,点菜吧。”
我简单点了几个菜,夏珊又点了基尾虾,北极贝,松鼠桂鱼,还有荷兰甜汤,法国烤牛排,中西杂烩,菜肴丰富,十分隆重的样子。她说她一直有这个心愿,和我单独吃顿饭。现在这机会终于来了,为此她建议喝酒。夏珊知道我不善于饮酒,以前我和她在W大学枫园餐厅二楼,常常一荤一素两道菜,过那种AA制的情侣生活,但从不沾酒。这天晚上,夏珊开了一瓶储藏三十年的法国红葡萄酒,我喝了一小杯后立刻感到不受用。夏珊就让人给我送上饮料。她一人喝酒。我不同意,说这种安排有些本末倒置,女人喝酒,男人喝饮料。夏珊说:“你别遮山掩水,你信不信,喝完这瓶酒我还能开车送你回家,把你安然无恙交给你夫人。吴达生你告诉我,你夫人是不是很漂亮?”我说:“还行,勉强对得起观众吧。”夏珊嫣然一笑,夹了只基尾虾给我。我剥虾皮时,问夏珊:“不是听说你南下了吗?怎么又回了?”夏珊说:“是不是有谁规定了不许我回来?回来不回来是我的自由和权力,修明德也不想回来,但我坚持要回来,为此他耿耿于怀的。算了,不谈这个人,只谈你和我,我们十三年没见面了,十三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部长篇小说,里面那些恩恩怨怨的东西,鲜为人知,当然我知道你现在混得不错,当官了,正好是你当年的理想,是副处吧?”
我纠正她说:“当官倒谈不上,为人民服务吧。”夏珊说:“别唱高调,我又没采访你。”我说:“事实上,自从进了卖花草的这个单位后,我做人一直很低调,就像我老妈教育我的:夹着尾巴做人。不信你可以问我老妈。”我还告诉夏珊,我是园林局办公室副主任,如果她要买些花草,或者装修别墅弄点草坪的话,我可以帮忙,至于别的,我就无能为力了。
夏珊盯着我看了一会,说:“正副有那么重要吗?这不像你,以前的吴达生可不是这样的。真的,吴达生在我心目中,不应该去卖花草或草坪,而是用嘴巴打天下。你知道当年我之所以看中你,其实就是这张嘴巴。在这点上,修明德永远也不是你的对手。修明德明知他吃了哑巴亏,却从不表露。我和他第一次上床时,他远不像你那么自信,而且做完后,我问他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他结结巴巴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我告诉他我和你的事,甚至还提醒他说,要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修明德什么也不说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说。但我很清楚在他心里藏的那个悬念,是关于你的悬念。他知道他表面上战胜的这个女人,不是个完美的女人,所以他的胜利被打折扣。吴达生你该明白了吧,我和修明德其实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毫无幸福感可言。但我今天之所以约你,绝不是想勾引你,只是想了却一个多年的心愿。”
我有些坐不住了,我说:“当年那些糊涂账,我有责任,你也有责任。”
她按着我的手说:“别谈什么责任,一谈责任,好像我是来讨回什么清白来的。爱情是需要责任感,但责任感又不一定守得住爱情,否则就不是爱情,而是纪律。爱情是不受纪律约束的,一直到今天我也从不后悔我的所谓幼稚。吴达生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回来,是因为修明德,他在YSN公司做副总,像所有成功的男人那样,他也有了情人,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十分平静,也佩服他的城府。所以我坚决要回来,我甚至作好最坏的打算,等着修明德的离婚报告,但修明德没有写报告。我就十分纳闷,我想请教你:你是否也有情人?假如你有,你会不会离婚?”
我有点吃惊,觉得这个饭局充满悬念,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时从大厅里传来钢琴叮叮咚咚的琴声,是舒曼的《梦幻曲》,如痴如梦的旋律,就像潺潺的溪流涌进包房,把往事淹没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宁若红问:“你回不回家吃饭?”我说:“你们吃吧,我在开会。”而夏珊显然被《梦幻曲》打动了,丝毫没注意我看她的眼神。我觉得夏珊此时有一种凄婉的美,一个发现丈夫有外遇的女人竟如此坦然,于是我想宁若红,假如是她,她会如何?
《梦幻曲》直至尾声,夏珊才问刚才那个电话,我说:“我老婆催我回家吃饭。”夏珊笑了笑,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在开会?修明德也一样,明明和情人幽会,却撒谎说在开会。”我马上把脸拉下来,起身说:“你批评得对,我去买单。”我们抢着买单,结果是她买的,她签了字,记在修明德的账上,说修明德是这里的老客户。
从香榭丽舍出来,在停车草坪前,我这才知道夏珊的确是开车来的,这有点麻烦。夏珊说没关系,她酒后开车也不是第一次,有过多次平安无事的记录。我说不行,我不会开车,但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夏珊在朦胧的灯光下注视我,含情脉脉说:“你怕我出车祸吗?你放心,我死不了,我有一些想法还没完成,所以我不会和人生说再见。”
夏珊脚步蹒跚走向车门的一刹那,我突然上去阻止了她,她一个趔趄倒在我怀里,一时间竟涌出泪。我下意识抱住她有些颤抖的身体,无法摆脱我们曾拥有的那段岁月。最终,还是夏珊给修明德打了电话,修明德来香榭丽舍开车接老婆时,我已迅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