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是个老边防,仅在霍尔果斯当团长就十几年了,越老越没法调走。这方圆几百里地面上的任何一棵树、一棵草,都仿佛长在他掌心。任何风吹草动,鹰飞兔窜,雪拥风呼,飞沙走石,他都了如指掌。不管我提什么问题,他都是有问必答。而且好多问题,他一出口,就把我震得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因为他回答的内容,都是在我的知识圈之外的,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有时我提一些问题,他开玩笑地说:“您问吧,这戈壁滩每块石头都是我儿。”
团部的大门出去往右二十米处,就是国门。
国门就在霍尔果斯河边。两个半米高的石墩上,矗着水泥浇的高大的柱子,大约有五六米高。左边是毛主席的手书:“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右面是美术字写的毛主席语录:“备战备荒为人民”。俩柱子之间用很好的木板连接,板上两个十分厚重的仿魏碑:国门。
国门朴实无华,但很威严。
从界河的木桥上下来,第一脚就踏在国门的下面。国门下面设有两个哨位——双岗。
第一次站在国门下,心情很是激动,也很复杂。既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也有一种穿破时空的沧桑感,还有许多梳理不清的思绪。
团长带我过桥到苏方哨所去处理了两次边防事务。团长与他们都熟悉得很,有时还可以用俄语与他们交谈。我当然不能随便说话,只不过是去见见世面而已。不知为什么,那时我的心情坏极了,所以当团长第三次要我与他一起去与苏军会晤时,我笑着说:“我就别去了,我不喜欢苏联老大哥。”
我说不清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心情,说这话时,我只是想哭。
机关食堂的伙食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每餐都是新鲜菜蔬,都有各种各样的肉食,还有大鱼。团长说,这些绝大多数都是自给自足。时常还有野兔、黄羊等野味,让人几乎每餐都肚子饱了嘴还馋。
一天下午吃饺子。饺子吃进嘴里,有一种只能感觉无法说出来的奇异的味道。大家都边吃边赞不绝口,我也和大家一起夸饺子好吃。团长歪着脑袋望着我,那目光是希望我能说出点他想要的道道儿来。我说:“馅儿特别香。”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特别鲜。”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还有野味儿。”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鱼味儿。”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饺子皮儿特别劲道,吃得嘴里口感好极了。”
团长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诡谲地说:“不怕你们文化人搬什么词儿来夸我的饺子,都夸不够。今天的饺子,调馅儿,我当顾问;擀皮儿,是我自己亲手揉的面。”
部队上吃饺子,就是个集体活儿,除了值班的,谁有空谁来。团长说的,是大家在包饺子过程当中看到了的,是以团长话一出口,大家都吃着饺子笑起来,参谋长竟笑得把嘴里的饺子都掉到了地板上。
只有团长不笑。
团长板着脸,指着地下的饺子对参谋长说:“这么好的饺子,你敢浪费?还不给我赶快捡起来吃了!”
参谋长笑得不亦乐乎,弯腰去捡饺子时,左手端饺子的碗又碰着了刘参谋的胳膊肘,一碗饺子差点儿全翻了。
团长咧着嘴,旋转着头,得意扬扬地望着我说:“你们在北京,哪儿能吃到这么好的饺子?为什么今儿我要亲手揉面?我这面,我这面是我们自己种的麦子,嘿嘿,自己种的麦子,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今年春天的好麦子,才收的,自己打的,能不好吃吗?”
团长的得意一下子给我出了好几道难题。我忽然想起团部四周那么多黑黝黝的耕地,不说上千亩也有几百亩,都空在那里,什么庄稼也不种,怎么说是自己种的麦子?怎么还是今年春天才收的新麦?
我脱口而问:“团长,有一个问题,这些天把我的肚子都快憋破了——”
“说!”
“这么多好地,你们,你们怎么不种?空在那里,我觉得挺可惜的。”
想不到我的话刚出口,几十个吃饺子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团长站起来,右手从自己碗里拿起一个饺子,不轻不重地砸在桌子上,那饺子安然无恙。团长拿起来,蘸了蘸调好了辣椒蒜泥芥末香油的酱油醋,塞到嘴里。
“种地,”团长装腔作势地嚼了几口,“种地可把我们种苦了!”
团长把手里的筷子一晃,指着大家伙儿说:“这里,这里,这一个个,谁不是农民的儿?谁不知道这地好?就团部这些兵,干了几年,把这戈壁滩收拾出这些地来,开渠,引水,种麦子。谁知道种麦子不苦,吃麦子可就苦死了我们了。”
“怎么?”我迷惑了。
“怎么!不知道吧?”团长洋洋得意,提高了嗓门儿,“一年种的麦子,吃了几年也吃不完。”
“怎么?那么多!”我还是迷惑,或者说更迷惑。
“那么多?你可不知道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我们屯麦子的大大小小的仓库都屯满了,还有几万斤没地儿放。叫下面连队来拉,人家不要,人家自己的麦子也多得发愁。最后实在没法子,请军区派一个车队,一个连的兵,才把它们消停了。”
团长那样儿,故意愁得眉头像结了疙瘩似的,其实是实实在在地在得意,“种一年麦子,吃几年。人吃,猪吃,马吃,吃几年——吃几年来着?”他故意抬起头,问大家伙儿。
“四年。”所有人都齐声叫。
“四年,您瞧瞧,四年才吃完——我还敢种么?去年好容易吃完了,种了一小片麦子,新麦子,这才有今天的好饺子吃。”
我的天!
一天,团长带我和政治处几个干部到苹果园去剪枝。
说是剪枝,其实头年儿就剪过了,只不过是带着剪子去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