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股长,二十七岁,在团里负责宣传报道工作。不但自己是个报道员,还是个业余文学作者,每年都在军区小报上登几次小诗。听说我是诗人,立时倒抽一口气,肃然起敬。没事就跟我纠缠在一起,时常拿点诗稿要我帮着修改什么的。他是甘肃人,个子不高,小迷糊眼儿,人见人爱的那胖墩样儿。
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身对我说:“明天吃过早饭,我带您到一个好去处去。行吗?”
“都到这样的地方了,有什么行不行的。”我笑着说。
罗股长转身抓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别跟别人说,就咱俩去。”
“团长知道吗?”
“别问。”
大戈壁的太阳,老早就升起来了,虽然升起来了,但不是以太阳的身份升起来的,它是以月亮的身份升起来的,或者可以说是以太阳和月亮的双重身份升起来的。
万里苍穹,碧蓝似水,没有一丁点儿活动之物,仿佛全世界就我们两人、两匹马。
大戈壁教我们生命的简洁之美。
因为不是执行任务,我们都只穿着衬衫。罗股长背着军用挎包,鼓鼓囊囊的,他骑的大黑马背上还驮着两个麻袋。在新疆转了几个月,新疆人出门就带馕和水葫芦,我估计他也是带着我们在路上要吃要喝的食物和水。
万里苍穹,碧蓝似水,太阳仿佛是一个赤裸的美人,在天地间沐浴。更像一个沉睡的胎儿,在母亲的子宫中做着出世之梦。
粉红色的太阳,比之我们平常看见的太阳起码大一倍,大一倍的太阳,有光而无泽,清亮而无芒,既远又近。远之不及,近之可抚。温柔而大度,辽阔而包容。既是太阳,又是月亮。既像亲近的父亲,更像慈爱的母亲;既像父亲慈爱的目光,更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马蹄踏踏,我们既像是在父亲关注的目光下学步,更像是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嬉戏。
大戈壁静谧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没有,踏踏的马蹄是天地间神圣的乐音。
我和罗股长骑着马,自南而北,朔霍尔果斯河而上,走在河东岸堤上的小路上。
我还是骑的那匹十六号走马乖乖。
一个多月来,我几乎每天都亲近它一会儿。头一个星期,每天都骑它一两个小时。没想到几天下来,我的大腿内侧都磨红了,不仅好几天不能骑马,连走路也疼得不行。但我喜欢乖乖,每天牵着它出去散步,还跟着饲养员喂它饲料或打扫马厩。乖乖是一匹做了两次母亲的骒马,性情温和极了,温和得简直就是一位高贵的朋友。它是有语言的,它的形体语言丰富而准确,使我这个对马并不熟悉的南方人一下子就能明白它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想告诉我什么。我给它打扫完马厩,它激动得直点头,尾巴也上下直翘,打着响鼻地感谢我。我拍着它的鼻子,用脸贴着它的脸说没什么,它就低着头,与我脸贴着脸,一动不动。
往北一——左手边是霍尔果斯河,是河边缓缓的草坡、灌木丛、白杨树。
往北——右手边是茫茫大戈壁。
这是新疆的风景,这是边疆的风景。
这是无边的戈壁之边,无涯的戈壁之涯。
初夏如同迷人的天使,在河边随意地播荫种绿,树丛,尤其是灌木丛中有许多彩色的鸟儿,牵着如乐之音飞来窜去。更有成群的大鹫,在河两岸飞来飞去。界河管不住这些自由的精灵,它们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它们不怕我们,不但不怕,还时常从后面追到前面去,一拉溜儿排着队,拍着翅膀,怪叫着欢迎我们。
我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大鹫。它们雄壮而健美,蹲在那里起码有半人高,像浑身甲胄的古代武士。它们的羽毛不尽相同,有的是褐色的,有的是深黑色。高大的粗腿健壮而有力,与寻常在电视里看见的非洲秃鹫不同,它们头上有羽毛,当顶白色的羽毛直向下,线条十分好看。我当然知道它们肯定是肉食动物,肯定要猎杀黄羊并且要亡命地与同伴争夺,撕扯。非洲的秃鹫大约就是埋头撕扯猎物,不顾形象的次数太多了,才秃得那么难看的。至于霍尔果斯的大鹫们是如何在夺食和美容之间搞平衡的,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心中的谜。
罗股长说,戈壁是大鹫的故乡,尤其是霍尔果斯河谷,既有戈壁,又有甘泉雪水可饮,所以大鹫是霍尔果斯独特的一景。
罗股长十八岁入伍,由于能写一手好字,一下连队就当上了文书。老团长下连,一眼看中了他,当年就把他直接调到团部报道组,这一干就是九年。入党,提干。他笑着说:“离开了霍尔果斯,我路都不会走。”
我们走着说着说着走着,不觉已经走出了十几里地。右手戈壁滩出现一条很现代化的水渠。水渠从山谷中来,很深。与霍尔果斯河之间大约有四十度左右的斜角。渠底和两边渠沿都是水泥与鹅卵石砌成的。渠中的水起码有一米深,由于落差很大,所以水流很急。每隔几里地就有一个编号的闸门。
罗股长介绍说,这条渠叫幸福渠,是农垦兵团X师修的大型水渠。渠首在霍尔果斯河谷,中苏在那里合筑一条不高的拦水坝,提高水位,两家都各有一条水渠从霍尔果斯河取水以用。幸福渠斜穿过几百里戈壁,去浇灌兵团的大片小麦,是这个师的几千公顷小麦最重要而且是唯一的水源。可以说,没有这条水渠,这几千公顷小麦就颗粒无收,这条水渠的重要可想而知。所以师里对这条水渠的建设和维修十二分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