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是如此混乱,与审查材料无关的记忆实在是太多了。许久,我才又写下一句:“第二次接触某某某,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某次演习中。”
那是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刚刚授予中尉军衔,任步兵团某连三排长。连长初中文化,指导员大专毕业,另外两个排长都是士官。那些年,大学生在基层部队显得有些多余,军事素质不突出,脑袋里的文化又没什么用处,总有低人一等之感。
从春天开始,停止一切休假,不知为什么气氛特别紧张。两个月的高强度常规集训之后,我们团机动到福建沿海一带,参加跨区联合演习,主要课目是登岛作战。说到登岛作战,大家都知道要干什么,无非是震慑海峡对面要台“独”的人。但那一年,老兵们说,这回怕是要来真的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似乎也没听见什么特别的消息。老兵说,今年不一样,你看咱们都配了实弹,登陆舰密密麻麻的,大家还写了遗书,以前可不这样。你看着吧,对面肯定发生什么大事情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从演习开始以后,我们就不再与外界联系。除过给家里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之外,没收到过信,也没接到过电话。每天的内容就是从海滩冲进浪里,爬上登陆舰,再跳进海里,跑上岸,登到山顶。有的在白天搞,有的在晚上搞。整个人都累瘫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眨一下眼,睡着了,觉得一秒钟都不到,天就亮了,得起来继续训练。二百发子弹挂在腰间死沉死沉,八一式冲锋枪一下一下砸着前胸,像挨了重拳一样。筋疲力尽的时候,心里会想,他妈的淹死在海水里算了。
那时候怕打仗吗?说老实话,没怕过。像我这样的小军官,上了四年军校,没家没业,没儿没女,这点二杆子劲头儿还是有的。虽说眼里看着的都是黑暗面,嘴上经常骂国家、骂军队,但只要国家决心打,我还是会奋不顾身的。不说打赢,也得打个元气大伤,让他们一想到解放军就知道不是好惹的。而且,一帮大老爷们儿关在一起,炮声枪声一响,腿肚子哆嗦过几回,老兵们骂过几句,也就不怕了。问题是怕也没用,谁也走不了,要死死一块儿。
有天晚上,我带着几个战士在山脚下的林子里站警戒哨,遇见了某某某。他已经是师政治部主任,刚上任。我当时想,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却不知,这只是他飞黄腾达的开始。
尽管他提拔了,已经是副师职领导,可还是很随和,好像生活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而且这种随和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不像有些人,刚当上领导会摆出一段时间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在黑暗中一见到我,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问我的工作怎么样。我有点沮丧地说,还在当排长,政治理论这东西在实际工作中根本用不上,谁会听你讲大道理啊?
他一点没生气,而是不缓不急地说,将来的战争是高科技战争,将来的军队是信息化军队,大学生干部别灰心丧气,军队的将来就在你们身上。你看吧,今后连长、营长、团长都会是大学生。这话,我当时根本没听进去,还沉浸在无法适应基层连队的苦恼中,能否继续干下去都成问题。可今天回忆起这话,倒不由得惊叹某某某的远见。
那晚,他还说,别有怨气,也别发牢骚,不要因为暂时的困难就撂挑子不干了,那样,你永远都不能成为军队的栋梁之材。这样吧,到了调整职务的时候,如有困难来找我,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过,我没去找他。不是不想,而是他晋升得实在太快,一年多之后,就调到另一个师当师政委去了。不久,演习结束,有点突然之感。子弹上缴,登陆舰消失在海平面,大批的登陆部队和导弹部队沿公路撤离。当然,一切都是按程序来的,突然之感来自气氛,空气中的味道不一样了,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猛然间刹了车。
现在想来,当年的战争一触即发。我就是登陆舰上的一个普通中尉排长,郁郁不得志。依那时中国军队的武器水平和信息化程度,战争绝无胜算。载着我的那艘登陆舰很可能会被敌方反舰导弹击沉,我和整个连队的战士将沉进台湾海峡。那样,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成为罪犯的我了。
但即便死在了二十年前,我也不后悔。我又在审查材料上写道:“受党教育多年,在民族和国家大义面前,无论面临多大的困难和危险,我都会义无反顾的。”写下这句话后,我的眼睛竟然有点湿润,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个是勇于赴汤蹈火的我,另一个是污秽不堪的我,两个我都是同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再补一句话。演习结束回到驻地,我才收到霓云出国前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是两个月前寄到的,如果仗真的打起来,我也许就看不见了。我握着信,在山脚下的公路边徘徊了一个下午,远远望着夕阳里绵延不绝的群山,长叹口气,心想,我在山里生,在山里长,山外面的事情,从此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