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半晌。一直低着头的母亲抬起了头,她说,大妹、小妹,当年搞集体的时候,你们的妈挑着一担松毛跌在水沟里,扑腾半天才爬起来,一身的泥巴,全大队的壮劳力看得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有谁看在孤儿寡母的份上恭敬你们了?我嫁进高家,分田到户,屋后的钱家为了多占几分菜园子地,唆使全村所有姓钱的人来家里闹事,把我陪嫁的一张五斗柜都打烂了,那时又有谁高看了你们高家一眼的?母亲轻言细语的两句问话,问得两个姑姑四门倒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我也有一种被抽了耳光的感觉。毕竟我也姓高。
给人家打破这种事,就跟断别人的财路一样,是讨人嫌的,我们是高家的人,也是凭良心说话。大姑比小姑多读了一个三年级,心性高,是不轻易输掉半颗芝麻的,她说,高家再怎么对不起你这嫂嫂,大哥在世时,对嫂子可是没有半点假心,你跟了大哥,大哥跟别的女人玩笑话都不讲一个,把嫂子你是很当人的。
大妹妹,你大哥生前敬重我,我也没有玷污你大哥。你如今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母亲明显有些生气了。
咳。火盆旁的大舅舅咳了一声,又抽了抽鼻子。他制造出的动静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瞄了瞄我们仨姓高的女人,说,我来说几句吧。文梅自从嫁到这个家以后,这个家除了与人合伙喂的那头黄牛外,主要劳动力就是她了。高大哥说起来是公家人,每个月有工资,但钱没有打文梅手里过,家里有老太太作主。高大哥身体又不好,不能负重,分田后第一年,我们兄妹几个来看她,在田边上看到她扬着鞭子用牛耕田,一身泥。我的心是最硬的,那天我都流泪了。大舅舅说到这儿,声音哽咽。母亲的眼眶也开始泛红。母亲说,哥,别说了,那个时候,农村里每家每户都是从钉板上滚过来的。我知道母亲的不容易,小时候我亲眼看见母亲挑着一担稻子在雨中飞跑,脚底一滑连人带谷摔在了泥塘里。那一幕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来我的心口都会隐隐作痛。我瞥了瞥两位姑姑,她们有些坐立不安,像是有几只生虱子在身上。
大舅舅说,好,这段日子我们掐掉不说。家里老太太得病倒床三年,是文梅请医煎药日夜照顾,把老太太送上山;没过几年,高大哥又瘫痪在床,久治不愈,磨的也是文梅。本来这话不该这样讲,但事实就是如此,文梅在高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要说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只有高家对不起我妹子的,没有我妹子对不起高家的。我妹子这一生太苦了,如果高大哥去世后的头三年里,我妹子说要再找人,只要对方投缘,我们绝不会反对。如今高大哥走了十几年,文梅也成了老人,应该过几天好日子,再找个伴住到一起,照顾别人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没多大意思。文梅要是说一个人孤独,没个说话的人,我们兄弟姐妹勤走动。再者,在外面有说话说得来的人交交朋友可以,但没必要结婚。
大舅不愧是泥瓦匠老师傅,说话跟砌墙似的,一口砖咬着一口砖,有条不紊,有一点缝隙最后也都用水泥糊得密不透风。我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
我知道这是一个进一步解放思想的年代,谁都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母亲虽然老了,但她作为一个人,她享有任何自由,包括婚恋自由,儿女本无权干涉。这些大道理我都懂,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情感,我无法接受此事。如果母亲不另抱琵琶,即使父亲离去十多年了,我已然觉得我们仨还是一家,但母亲要是跟别人过日子去了,这种感觉就没有了。在我心里母亲就像一个叛徒。
所有的人都是反对母亲再婚的。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你一嘴我一嘴,鸡啄米似的不停地劝说着母亲。他们列举了身边许多找了老伴的人家,没有一家可以作为母亲效仿的榜样,想着以后不孤单了,但却凭空多出许多的烦恼,两家子女的不和,亲戚间的掐架和耳朵里听不完的冤枉话,你不服气我,我也不服气你,当初的花好月好,最终也不过朝东朝西,让人看笑话。母亲没再吭声,她像一块修炼成精的顽石,千锤万凿,愣是不留一点印子。看来母亲是铁了心的。母亲这辈子有两件铁了心的事。第一件是不顾家人反对,拼死拼活要嫁给我爸。我外婆差点都跪在我母亲面前了,说高家穷,又没劳动力,进了他家门饿肚子不说,她生的女儿到了这家就成了耕田的牛了。母亲说,我就是吃糠都认了,当牛做马我也认了。第二件事就是生下我,80年代,我母亲怀上我后因妊娠反应剧烈到县医院住院,B超得知腹中胎儿是个女孩,奶奶一心要抱孙子,派了大姑医院里带话叫母亲打掉孩子,母亲毫不所动。奶奶以死相逼,父亲最后动摇了,与母亲打商量,说,文梅,要不……母亲说,没什么要不,离婚都可以,我是不会打孩子的。从此,我母亲与我的祖母矛盾深重,二十年争吵不断。如今,母亲的态度又是这般坚决,我知道这事再劝说也无益。这是一定要做成的。就算我威胁她断绝母女关系,母亲也不会动摇,她有一种革命者的气质。当初外婆没有威胁过?奶奶没有威胁过?没有任何用,她谁的账都不会买。
但我好奇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竟有如此魔力,令母亲可以作出这样的牺牲,差不多是众叛亲离了。